探寻创新逻辑——钱颖一对话彼得·蒂尔

2016-04-19 18:58:15

《财经》记者 马国川

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依靠资源驱动的经济增长模式已走到尽头,创新对中国未来发展极为重要。但是,对于什么是创新、如何推动创新等问题,人们的认识并不一致。为此,不久前《财经》邀请创业投资家彼得·蒂尔(Peter Thiel)和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钱颖一,就公众关心的创新问题进行了一次对谈。

彼得·蒂尔是美国硅谷的创业和投资教父,被誉为投资界的思想家。根据他在斯坦福大学讲课内容整理出版的《从0到1》是全球畅销书。今年3月,这位传奇人物来到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讲授《创办新企业——中美新观察》课程。

钱颖一近年来一直呼吁和推动创新。早在2013年,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就联合该校十几个院系创建了新型教育平台“清华x-空间”(清华x-lab),着力发现和培育创意创新创业人才。

在对谈中,两位敏锐的思想者围绕什么是创新、创新与教育的关系、政府如何推动创新等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他们都认为,中国未来经济增长要更多地依靠创新驱动,政府最重要的是为创新提供一个好的环境。

“未来是不会自行发生的,未来是一个需要我们共同建立的东西。”彼得·蒂尔说,“中国一定要有远见,一定要亲自创建一个最好的未来。”

为什么现在都重视创新

《财经》:现在许多人在谈论创新,但是人们对于创新的理解各有不同。彼得先生在斯坦福大学先后攻读哲学和法律专业,后来成为创业家和风险投资家,对创新问题有独到认识。在您看来,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创新?

彼得·蒂尔:创新是非常难定义的,很多时候是我们看到了结果,才知道它是创新的东西。从宏观上说,创新是有能力对文明做出很大改变、而且在将来很多年里能够提高人类生活水平的东西。同时,在微观上看,一些创新的社会影响可能要很多年以后才能看得到。

实际上,微观创新和宏观创新的区别并不是那么大。很多人说Facebook只是一个沟通工具,不是很大的创新。但是Facebook对人类相互沟通带来极大便利,影响非常大。还有Twitter,对人类文明可能不会有一日千里的影响,但是它在商业层面为很多公司提供很大的便利。一般来讲,宏观创新有宏观影响,微观创新有微观影响。我自己关注的是宏观方面的创新。但是有时候微观创新会有宏观的影响,那就是最好的了。

钱颖一:最早论述创新的经济学家熊彼特认为,创新是经济发展和进步的核心动力,市场经济长期活力的根本在于创新,而创新则来源于企业家精神,来源于企业家开发新的产品,创造新的生产方式,这是一个“创造性毁灭”的过程。熊彼特在1950年去世,之后他的影响日渐变大。由于创新已成为全球最为关注的问题,曾任美国财政部长和哈佛大学校长的经济学家萨默斯说,熊彼特可能是21世纪最重要的经济学家。

《财经》:两位虽然对创新的定义不同,但是都认为创新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动力。具体来说,人类进步是以什么形式发生的?

彼得·蒂尔:人类进步可以呈现两种方式。第一种是水平进步,也称为广泛进步,意思是照搬已经取得的经验,直接从1跨越到N;第二种是垂直进步,也称为深入进步,意思是探索新道路,从0到1的进步。做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是把世界从1推向N,复制一个模式比创造一个新模式容易得多。但是每一次我们创造新东西时,就是从0到1。

从宏观层次看,全球化就是水平进步,它把某地的有用之物推广到世界各地。中国是全球化的典范,它已经复制了发达国家的有用之物,使它在前进道路上少走几步;垂直进步也可用一个词概括,就是科技。任何新方法,任何可使事情更容易完成的方法都是科技。

钱颖一:彼得先生在哲学层面是对的。不过我认为,从0到1的进步当然非常重要,同时也不要忽视从1到N。因为从1到N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简单的模仿,一种是学习中创新。例如,阿里巴巴的淘宝和天猫之前有eBay、 Amazon,腾讯微信之前有Kakao Talk、Whatsapp,但是阿里巴巴和腾讯微信结合中国市场有很多创新,由于中国的N非常之大,它们带来的社会价值远远超过了之前的“从0到1”。因此我把它们称为“有创新的从1到N”。

所以,我们不能忽视N的力量。在中国,N>13亿,这里蕴藏了巨大的能量。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市场和社会效益是与N的平方(N2)成正比,N的平方的力量又比N的一次方的力量大得多了。谁看到了中国的N的力量,谁就不会轻视从1到N的作用。抓住中国市场的巨大的N,并在1的基础上创新,释放N的力量,这是中国企业家、创业者们难得的机会。

《财经》:从中国到世界,重视创新是一个普遍的现象,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今天的人们都如此重视创新?

彼得·蒂尔:这和全球化的趋势有关。1971年到2007年,全球化趋势非常强烈。全球化趋势在2007年达到了峰值,此后开始减弱。例如1971年到2007年,全球国际贸易增长值是GDP增长值的两倍到三倍。另外一个现象是,2007年之前,美国所有年轻人都想去纽约做一个银行家。当时人们都说,如果你去纽约,你就可以征服全世界了。这就是全球化的一个故事。可是2007年以后,大家都想去硅谷——并不是因为2008年金融危机才导致人们跑到硅谷去——而是人们更想创新。

我个人是非常支持全球化的,我也非常支持国际贸易和国家间人民的自由流动。如果终结全球化的趋势,这对于全世界来讲都是一件坏事。但是我也认为,我们可能从全球当中所获得的利益变得越来越少。因此,人们就有更大压力进行创新。

钱颖一:中国之所以重视创新,是由于经济发展的驱动力开始变化。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驱动力取决于该国所处的发展阶段:发达国家依靠创新驱动增长,贫穷国家主要靠资源驱动,基本不需要靠创新驱动,可以靠模仿。中国在过去的30多年中大致是这种模式。而中等收入国家介于两者之间:与发达国家相比,资源驱动仍有空间,但是与贫穷国家相比,需要更多地靠创新驱动。

中国已经成为中等收入国家,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从高增速区间进入中高增速区间。随着潜在增长率下降,就需要更多地靠创新驱动增长。

创新与教育

《财经》:创新需要创新型人才。在你们看来,创新型人才需要什么样的素质,这些素质可以培养吗,创新与教育是什么关系?

彼得·蒂尔:教育和创新是有一定关系的,但关系很复杂。首先,创新是需要知识基础的。如果你要去做一些前沿事情,先要有全面的教育和一定的知识基础。大多数进行科学研究,或者是技术创新的人,确实很聪明,而且也接受了比较高等的教育。但教育确实是有一定风险的。很多人受到的教育都是帮助他们怎么样通过考试,怎么样去背诵那些已经存在的知识。结果,人们变得善于记住那些已经存在的知识,而不去进行更加有意思的尝试。

很多人说,中国教育的一个问题是“填鸭式教育”,其实美国一定程度上也存在类似问题。美国很多中上层阶级家庭都努力把孩子放到最好的学校里,这样孩子们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探索一些有意思的课题。我高中是在加州的公立学校,很自由,一年有三个月的假期,我就去做那些我想要做的事情。但是大多数人是没有这样的自由去探索想要做的一些课题的。

钱颖一:创新型人才的根本特征是创造力。创造力包括至少三种创造性:创造性精神、创造性思维、创造性能力,我称之为创造力“三要素”。但是,我们惯用的教育模式不是培养创造性精神、创造性思维、创造性能力的,所以培养具有创造力的人才就必须要改革教育模式。当我们要激励创造性精神时,我们就不应该打击标新立异,而要鼓励勇敢。当我们要鼓励创造性思维时,我们就不应该反对胡思乱想,而要鼓励想象力,鼓励批判性思考。当我们要关注创造性能力时,就不应仅仅灌输知识,不管这些知识有多么前沿、多么基础、多么全面,而要注重能力培养。

《财经》:现在流水线式的教育体制,是不是很容易扼杀人的想象力、降低创造力?

彼得·蒂尔:教育的影响是很复杂的,有利有弊。举一个例子,多读书不一定有助于想象力发展,但是如果完全不看书的话,想象力可能没有根基。如果你需要快速看很多书,而且把它们全部背诵下来,就不会有时间去进行想象了。关键在于把握好“度”。

钱颖一:正规教育本身很难避免造成降低创造力的效果。这是因为任何培养学生的过程,尤其是我们传统的、习惯的、熟悉的一套教学方法、评估方法、选才方法,只要对提高平均水平有效,就会让“极端”的人或人的“极端”想法变得更加的“正常”,从而导致“趋同”现象。也就是说,正规教育过程本身有一种自然趋势,在提高“均值”的同时减少“方差”。

这就形成了培养创新型人才上的一个“悖论”:尽管教育能够有助于提高创造性,但是这种帮助更多地体现在提高平均水平上。这种应用一旦有效,就可能使得真正的、无法预测的创造性减少。这并不是说创造性是天生的,不需要培养;而是说经过教育过程后,原来具有创造性的人也会变得没有创造性了。我们观察到,盖茨、乔布斯、扎克伯格没有读完大学本科,马斯克没有读过硕士博士,他们受到的正规教育都“不完整”。也许恰恰是这种不完整的正规教育,才使得他们的创造性得以幸存。

《财经》:彼得·蒂尔先生的观点让我想起中国古代教育家孔子说过的一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对于受教育者来说,学与思、学与读应该结合起来。对于教育者来说,应该思考如何建立有利于创造力教育的最佳模式。钱颖一院长多年来一直推动教育变革,在您看来,有利于创造力教育的最佳模式是什么?

钱颖一:实话实说,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有利于创造力教育的最佳模式。但是它的必要条件是清楚的,那就是自由、宽松和容忍的教育环境。只有自由、宽松和容忍,创造性精神才得以存活,创造性思维才得以生根,创造性能力才得以发展。任何急功近利,指望灵丹妙药的快餐方式都是不利于创造力教育的。

正规人才培养过程都是有缺陷的,不管方法多么先进。在我们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创新型人才培养”的时候,我们要跳出这个固定的思维框子,去关注与“培养”同等重要,甚至是更重要的“发现”和“保护”那些不寻常的人,那些看上去“极端”的人和有“极端”想法的人。比培养更重要的是培育,是创造环境让杰出人才“冒”出来。当他们“冒”出来时,我们能去发现、去欣赏、去保护。我们从事教育,从事培养人才,要谦卑一些,要善于去发现那些不符合已知标准但有创造力的人,要去给我们看不惯的人也有成长的空间。

政府能为创新做什么?

《财经》:一个事实是,近300年来中国在创新上成就非常有限,所以有人怀疑中国缺乏创新能力。彼得·蒂尔先生,在您看来现在中国有创新能力吗?

彼得·蒂尔: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可以细分为三个问题:第一个,创新是不是中国想要的?第二个,创新对中国是不是必要的?第三个,创新对中国是不是可能的?创新当然是中国人想要的,但是有没有必要呢?现在技术创新的速度非常快,中国完全可以利用其他国家所创造的新技术。可是,正如钱颖一教授所说,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在慢下来,未来必须更多依靠创新作为驱动力。未来是不会自行发生的,未来是一个需要我们共同建立的东西。所以我建议,中国一定要有远见,一定要亲自创建一个最好的未来。

《财经》:其实,中国一直在努力。中国政府提出建立“创新型国家”,许多地方政府也提出要打造“硅谷”。在你们看来,北京或中国的其他城市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硅谷”?

彼得·蒂尔:在中期内中国还是会“复制”发达国家。这是一个理性选择,也是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方式。但我们很少问一个问题,即如何发展发达国家?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就是技术突破。

北京拥有很多科技公司,可能在世界上是第二大的。在过去有很多创新都集中在硅谷,但是我认为未来十年,创新是不会那么集中了。对于创新来说,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非此不可的。将来对于企业来说,从0到1,将会第一更可能,第二是更加不分地区,因为现在全球化的趋势已经减弱了。

钱颖一:美国创新创业集中的地区中最突出的是硅谷/旧金山湾区、波士顿、纽约。前两者存在很长时间了,而纽约是新兴的。纽约作为金融中心,在金融危机以后金融业受到较大打击,但随后出现了一批创新创业企业,与纽约的商业中心、广告中心、媒体中心相关的创新创业,所以跟硅谷是不一样的。

中国也有三大主要创业创新的聚集地区:深圳、北京、上海/杭州。未来这六个地区很可能是全球创业创新的聚集地。虽然目前中国这三个地区还没达到美国水平,但未来发展速度会非常快。

《财经》:为了促进创新,政府能够做什么,政府应该做什么?

彼得·蒂尔:我对中国的体系很不了解。从美国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政府帮助科技发展的过程中,不用走很多程序,不需要写课题申请书,当时运行的情况非常好。70年代以后,需要更多的程序,有更多的程序来筛选研究课题申请,情况就不那么好了。科学家和政客有很多深层次的区别。一个好的科学家一定不是一个好的政客,但是现在因为有很多程序,所以说现在得到研究经费的人往往是那些最会写课题申请的科学家,而不是最好的科学家。

我建议中国政府在科研项目管理方面,程序不要过于严苛。在商业环境方面,也不要让开公司、创业的人觉得太难。在文化方面,要建立宽松的、容忍失败的环境。如果一个人失败之后承受的社会压力太大,其他人就不想创新了。提供一个好的创新环境非常重要。

钱颖一:从组织形式看,有两种不同的方式组织创新:一种是从上到下,政府作为创新的主要组织者,美国的登月计划、中国的“两弹一星”都属于这一类组织活动创新比较成功的例子;另一种是自下而上,主要是靠企业家创业带动创新,硅谷是典型例子。在这种模式中,政府不是主导创新,而是创造适合创新的环境。受传统计划经济的体制和习惯性思维的影响,我们比较容易关注前一种,比较容易忽视或者不够重视后一种,这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问题。

目前中国出现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热潮,本质上是草根活动。应该主要依靠民间力量和市场机制,同时也要更好地发挥政府作用。首先,在创新创业上,政府要给市场和民间留出足够空间。其次,政府要创造有利于创新创业的法治环境和创业友好的监管环境,应适应新形势,制定新法规。第三,政府应创造有利于创新创业的环境。政府并不是直接投资和建立科技园这些“硬件”,而是提供公共产品和公共服务这些“软件”。总之,为创新者创造一个好的环境,对中国的创新来说非常重要。

《财经》记者 马国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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