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科研投入花在刀刃上|三中全会系列解读

来源:《财经》杂志 2024-08-20 20:51:49

文|《财经》研究员 吴俊宇 编辑|谢丽容   2024年08月20日 18:37   本文5504字,约8分钟

《决定》将进一步引导全社会把科研投入花到刀刃上,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坚实的科技支撑

《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下称《决定》)提到,教育、科技、人才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基础性、战略性支撑。在“构建支持全面创新体制机制”一节中,《决定》指出要“深化科技体制改革”。

其中一个重要方向是发挥我国超大规模市场引领作用,加强创新资源统筹和力量组织,推动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融合发展。《决定》提出了一系列解决方案,其中有三条和科研投入密切相关。

《决定》指出,要加强有组织的基础研究,提高科技支出用于基础研究比重,完善竞争性支持和稳定支持相结合的基础研究投入机制,鼓励有条件的地方、企业、社会组织、个人支持基础研究,支持基础研究选题多样化,鼓励开展高风险、高价值基础研究。

《决定》指出,要强化企业科技创新主体地位,建立培育壮大科技领军企业机制,加强企业主导的产学研深度融合,建立企业研发准备金制度,支持企业主动牵头或参与国家科技攻关任务。构建促进专精特新中小企业发展壮大机制。鼓励科技型中小企业加大研发投入,提高研发费用加计扣除比例。鼓励和引导高校、科研院所按照先使用后付费方式把科技成果许可给中小微企业使用。

《决定》还指出,允许科技人员在科技成果转化收益分配上有更大自主权,建立职务科技成果资产单列管理制度,深化职务科技成果赋权改革。深化高校、科研院所收入分配改革。允许更多符合条件的国有企业以创新创造为导向,在科研人员中开展多种形式中长期激励。

过去几年,中国的科研投入规模、强度在快速提升。国家统计局每年会公布上一年的《全国科技经费投入统计公报》(下称《公报》),目前已更新至2022年。《公报》显示,2018年-2022年中国科研投入高速增长。2022年中国的研究与试验发展(下称R&D)经费突破3万亿元,五年平均增速为11.8%。中国R&D经费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重,从2012年的1.91%持续提高到2022年的2.54%。

国家统计局2023年1月分析,中国R&D经费投入强度在全球排名第12位,超过法国(2.35%)、荷兰(2.32%)等国家,接近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国家平均水平(2.67%)。世界知识产权组织《2022年全球创新指数(GII)》显示,中国科技创新表现在132个经济体中位列第11位,自2013年起已提升了24个位次。

多位来自企业、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认为,《决定》将进一步引导全社会把科研投入花到刀刃上,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坚实的科技支撑。

提升基础研究投入占比

中国科技创新的一个特点是,应用落地强,基础研究仍有待增强。中国擅长提升效率、控制成本,把已有技术快速规模落地。但与之相对应的是,中国的基础研究投入仍有一定的提升空间。

基础研究涉及基础理论突破、基础技术发明,特点是难度大、风险高、周期长。基础研究要解决从0到1的问题,应用研究、试验发展则是在基础研究的基础上展开从1到10或从10到100的创新。

基础研究是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的基石。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数字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李三希举例分析,人工智能相关应用,如大模型和自动驾驶,基于深度学习、自然语言处理和计算机视觉等基础研究;云计算和云服务,则依赖分布式计算、网络存储和虚拟化技术等基础研究。

中国政府已经在加大对基础研究的投入。《公报》数据显示,中国近五年基础研究经费在R&D经费中的占比持续稳步提升。基础研究经费的占比已从2018年的5.5%提升至2022年的6.57%。2022年中国科学院院刊发表的《全球主要经济体企业科技创新版图分析及启示》显示,发达经济体基础研究投入占R&D经费比重平均超过15%,中国与之有差距。

在这个大背景下,《决定》提出要加强有组织的基础研究,提高科技支出用于基础研究比重,完善竞争性支持和稳定支持相结合的基础研究投入机制,鼓励有条件的地方、企业、社会组织、个人支持基础研究,支持基础研究选题多样化,鼓励开展高风险、高价值基础研究。

过去,基础研究通常被视为是高校、科研机构的任务,应用研究通常被视为是企业的任务。市场正在逐渐变化。国际科技竞争日趋激烈,基础研究、应用研究的联系愈发紧密。

尤其是人工智能等领域,微软、谷歌等科技公司既有研究能力又有创新场景,能迅速融合理论和应用,进而争得市场先机。2017年谷歌研究团队首次通过论文提出Transformer(直译为“变换器”)架构。该理论突破直接引发了2022年人工智能领域的大模型技术变革。

中国科技企业对基础研究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华为创始人任正非2023年在一场公开活动中直言,华为非常重视基础理论研究,每年大约有30亿-50亿美元专用于此。“华为和高校院所共同研究看似无用的科学。当今时代,科学和技术的边界越来越接近,科学转化为技术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华为等着高校院所把理论完全研究明白再去进行技术开发,就失去先发优势、没有竞争力了。”

中国信息化百会人执委安筱鹏对《财经》表示,一种传统观念是,基础研究只依赖高等院校大学、科研机构,应用研究只依赖企业。这种静态分割的做法,不利于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实际上,基础研究、应用研究、试验发展三者是紧密结合、螺旋上升的关系。

企业在基础研究中正在扮演更重要角色。安筱鹏介绍,当前产业界已经成为AI理论创新的主力军。斯坦福大学《2023年人工智能指数报告》显示,美国学术界AI研究成果已落后产业界。2003年-2013年美国学术界、产业界分别产生了77个、17个知名的机器学习模型。但2014年-2022年美国学术界、产业界分别产生了142个、281个知名的机器学习模型。

安筱鹏解释,学术界AI理论创新落后产业界的原因是,单一智算集群规模小、算力高度碎片化、算力供给缺乏灵活性和可扩展性,难以满足大模型对大算力的需求。大模型时代,AI研究范式由“小算力+小数据+强算法”加速转向“大算力+大数据+强算法”。他认为,科技领军企业成立实验室或新型研发机构,会是基础研究的重要模式。这种模式下,既能承担基础研究任务,又靠近产业需求,容易形成良性循环。

如何激励企业加大基础研究投入?李三希提出了三点建议:其一,为企业基础研究提供税收减免和研发补贴等激励,降低企业基础研究的成本和风险;其二,推动构建包括平台企业、高等院校、科研机构以及其他相关企业在内的基础研究共同体;其三,利用平台企业的引领作用,带动更多企业投资于基础研究。

培育壮大科技领军企业

市场决定了科技创新效率。《决定》提出,要发挥我国超大规模市场引领作用,加强创新资源统筹和力量组织,推动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融合发展。《决定》还提出,要强化企业科技创新主体地位,建立培育壮大科技领军企业机制,加强企业主导的产学研深度融合,建立企业研发准备金制度,支持企业主动牵头或参与国家科技攻关任务。

一种观点是,《决定》强调了企业在科技创新中的重要作用,明确了它们在创新体系中的定位。李三希解释,《决定》可能会带来几个直接影响:其一,企业在科技创新中的作用和地位将大幅提升,未来一些领军科技企业将主导或者参与国家重大科技创新;其二,企业将促进高校等科研单位的成果转换,向高校反馈市场和行业需求,帮助高校优化科研方向,释放现有研究成果的潜在价值。

企业一直是中国科研投入的主力军之一。《公报》显示,全国研究与试验发展经费,企业占比长期在75%以上,政府属研究机构占比长期在12%左右,高等学校占比长期为8%左右。

企业参与市场竞争,必须高强度研发以确保自身竞争力。欧盟每年会公布《产业研发支出记分牌》,对全球研发投入规模前50的企业进行排名。中国的华为、腾讯、阿里等企业长期位居全球前50强。2023年《产业研发支出记分牌》显示,华为全球排名第5,腾讯全球排名19,阿里全球排名22。

《财经》统计发现,华为、阿里、腾讯、百度近五年累积研发支出分别是7425亿元、2648亿元、2467亿元、1103亿元,五年平均研发支出率分别是19.9%、6.9%、9.5%、18.5%。近十年,中国在通信、芯片、操作系统、云计算、人工智能、基础软件等领域取得了长足突破,这与科技领军企业的投入密不可分。

通信设备领域,国际市场调研机构Omdia数据显示2023年华为全球市场份额31.3%,位居全球第一。云计算领域,国际市场调研机构Gartner数据显示2023年阿里云全球市场份额9.1%,位居全球第三、亚太第一。人工智能、基础软件领域,华为、阿里、腾讯、百度等一批中国企业均有可与国际科技企业相抗衡的产品解决方案。芯片领域,华为的昇腾AI芯片正逐渐打破英伟达在中国市场的垄断地位。

李三希分析,企业能够成为科研投入主力军并持续带来市场突破,有几个重要原因。其一,企业能及时捕捉市场最新动向,研发方向紧密围绕市场实际需求,能够提高科研成果的转化率。国家知识产权局的《2022年中国专利调查报告》显示,中国企业发明专利产业化率为48.1%,高校发明专利产业化率为3.9%。其二,企业以盈利为导向,建立了有效的激励机制,能充分激发科研人员的创新活力。这带来了更高的研发效率和成果转化速度。国家知识产权局数据显示,2023年企业发明专利产业化平均收益金额为829.6万元/件,较2022年的799.2万元/件增长3.8%,自2021年以来连续两年提高。

目前国际环境日益复杂,科技国际竞争已不仅是商业竞争,而是受到国际政治博弈的影响。近几年,中国的通信、芯片、云计算、人工智能、基础软件等产业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国际制裁。中国的头部科技企业受到影响,或是无法采购先进芯片等零部件,或是在国际市场受到准入限制。

科技领军企业的竞争力,会直接影响中国科技的国际竞争力。曾有政策研究部门人士、企业战略规划人士对《财经》表示,芯片、云计算、人工智能、基础软件的产业规律是,要在实际应用中发现问题、加快迭代,形成能用到好用的循环。可以通过市场化的方式,鼓励科技领军企业主动牵头或参与国家科技攻关任务。也可以开放市场准入、加大采购力度,帮助领军科技企业做大做强。

安筱鹏解释,中国需要建立国家创新体系,形成鼓励企业进行创新的产业生态。其核心是,培育激励创新的土壤,形成创新企业不断涌现的森林。安筱鹏建议,可以在制定财政、税收等激励政策的基础上,鼓励公平市场竞争,把更多市场资源开放给科技创新型企业,进而培育出一批领军科技企业。

激励科研人员技术创新

国有企业、高校和科研机构在关键领域承担着国家级科研创新任务。尤其是在一些“卡脖子”领域,国有企业、高校和科研机构发挥着无可替代的战略价值。

一批央国企业正把创新放在重要位置,并建立了相应的科研投入的机制。今年7月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中信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张文武提到,中信锚定打造科技型卓越企业集团目标,发挥多元应用场景优势,积极推动人工智能与传统产业深度融合,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一是持续完善创新体系,推进产学研创新联合体建设,建成了137个创新平台。二是瞄准国家重大需求和国际竞争前沿开展关键技术攻关,在关键领域突破一批“卡脖子”技术,2023年科技投入强度超3%。三是促进产业转型升级,在铝车轮、特钢领域打造了两家代表全球数字化最高水平的“灯塔工厂”。

如何进一步激发国有企业、高校和科研机构的创新积极性?一个被普遍认同的观点是,需要采取更灵活的激励机制,让科研人员在技术创新中发挥更大的创造力。这在《决定》中已被重点提出。

《决定》提出,允许科技人员在科技成果转化收益分配上有更大自主权,建立职务科技成果资产单列管理制度,深化职务科技成果赋权改革。深化高校、科研院所收入分配改革。允许更多符合条件的国有企业以创新创造为导向,在科研人员中开展多种形式中长期激励。

《决定》提出,扩大财政科研项目经费“包干制”范围,赋予科学家更大技术路线决定权、更大经费支配权、更大资源调度权。建立专家实名推荐的非共识项目筛选机制。允许科研类事业单位实行比一般事业单位更灵活的管理制度,探索实行企业化管理。

曾有多位央国企技术人士对《财经》表示,合理的激励机制对科研创新很重要。民营企业的科技人员激励机制比较灵活,更偏向效率。但国有企业、高校和科研机构的薪酬激励机制更注重公平,存在薪酬“天花板”。一个预期是,《决定》将促使国有企业、高校和科研院所逐渐建立起更灵活的分配机制。

一位政策研究部门人士曾对《财经》表示,清华大学在这轮人工智能浪潮中的进展,与科学家拥有较大探索空间密不可分。中国大模型独角兽公司智谱AI,就是由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技术成果转化而来。其创始团队成员来自清华大学。2019年智谱AI成立时,Pre-A轮投资者就包括清华控股等。

李三希介绍,近两年来部分高校正在相关部门的支持下尝试建立相应的激励机制。比如,以中科大为代表的部分“双一流”高校在尝试建立“赋权+转让+约定收益”科技成果转化模式。科技成果转化工作中,对所有权进行赋权后,高校所有权部分在约定收益的基础上转让给发明人。高校通过转让协议享有科技成果未来收益,实现了成果转化从“分粮”到“分田”的重大突破。这能够充分调动科研人员的积极性,从而大幅提升科研成果转化效率。

吴俊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