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污染侵入草原

2014-09-09 10:48:12

2014年8月下旬,位于毛乌素沙漠腹地的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乌审旗乌审召镇迎来一年中难得的雨季。这本是水草丰沛、马壮羊肥的季节,是牧民一年中最轻松的草原放牧季,但查汗庙大队的牧民吉日嘎拉达来一家却轻松不起来。

吉日嘎拉达来三兄弟有近3000亩草地,能供养五六百只羊,正常情况下这意味着大约20万元的年收入。然而,吉日嘎拉达来家现在是贫困户,住着几十年前盖的没有通电的简陋房子。“草料根本不够吃,每年都要花钱买料。这五六年每年都要死几十只羊。”吉日嘎拉达来无奈地告诉《财经》记者,六年来他的羊群中已经死了150多头羊,为控制死亡率,每隔五年都要对羊群“大换血”,整群卖掉,然后购买新品种,这对于放了几百年牧的牧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雪上加霜的是,两年前,家里一匹参加过重要比赛并获奖的赛马突然死亡,曾经有人愿出6万元购买这匹马。

乌审召镇防疫站解剖了赛马尸体,发现赛马的死亡跟被污水浸泡过的草与沙子直接相关,属于中毒表现。吉日嘎拉达来将这些“怪事”归咎于2公里外的近邻——察汗淖尔。在蒙语中,“淖尔”即是“湖”的意思。

这“湖水”非上天所赐,是从3公里处的乌审召化工园区排出,逐渐汇集入这个面积达10平方公里的污水湖。以“高端化学品与化工新材料生产基地”为产业发展定位的乌审召化工项目区,是图克工业园区的重要组成部分,被视为自治区级循环经济示范园区。然而,污水的聚集,令周边牧民的疾病与怨愤也日渐增长。一场有关生产与生存、财富与生态的斗争在数年间持续开展。

死鸟何来

连续几场大雨后,察汗淖尔里边的污水溢了出来,流到吉日嘎拉达来家的草原上。干旱了几个月的草原很快将大部分水吸附,只留下几滩水塘泛着白色的泡沫与刺鼻的气味,在水塘边吃草的羊群时不时会来喝几口水。

循着异味向西南走2公里便是察汗淖尔,湖面被一条堤坝分成南北两部分,低洼的南侧湖水较少,呈暗红色,没有任何气味;北侧湖水则几乎溢出堤坝,深黑色的湖水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泡沫,刺鼻的气味向草原深处飘散。

察汗淖尔原是一个天然的碱湖,后来一家制碱企业来此地设厂生产天然碱。随着碱矿被采空,制碱企业撤出,留下巨大的坑,承接了周边化工企业的废水。近十几年来,这片荒漠与草原相间的土地上,化工企业从一家增长到六家,并形成一个聚集的化工企业园区。极度依赖水源的大型化工企业在将原材料与地下水转变为工业产品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几乎与产品等量的废气、废水、废渣。

一条流着暗黑色污水的小溪汇入察汗淖尔北侧,小溪的源头是一口直径1米的排水管。距离排水管2公里,有一处只有几滩水的湖滩,水面上零零星星漂着鸟的尸体。百米之外,还有数十只死鸟,两只奄奄一息的小鸟窝在水边。一位牧民称,从7月17日起,湖滩上就开始发生鸟类离奇死亡事件。这位牧民自家的牛也开始走不了路,两天后便死了,“过来埋死牛的时候,发现水塘上面漂着一层死鸟,下午镇政府雇人掩埋了”,但每天还是有死鸟出现。而离此处3公里的苏白淖尔湖内没有发现死鸟现象。

在乌审召镇政府的公告栏上,由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出具的《查汗淖尔野生鸟类死亡初步诊断报告》显示,截至7月31日,死亡鸟类达500多只。

“引起此次野生鸟类死亡的主要原因为多杀性巴氏杆菌引起的急性感染,未检测出禽流感与新城疫病毒。”该报告审核人、中科院动物所研究员何宏轩称,这次检测是在事情发生后半个多月以后、由国家林业局组织的一次实地检测。

2009年当地也发生过一次大批鸟类死亡的事件。何宏轩告诉《财经》记者多杀性巴氏杆菌引起急性感染属于野生鸟类与家禽中常见的疾病。对于牧民怀疑的鸟死亡是否与污水湖有直接关系,何宏轩说,“这需要连续几年的数据与样本对比才能给出确定的结论,但是不能完全排除污水湖的影响。”

处理多杀性巴氏杆菌引起的死鸟尸体,应进行深埋,并在附近家禽饲养区域进行消毒防疫。然而,乌审召镇被掩埋的死鸟,牧民只用一根树枝就能轻易把鸟尸从掩埋地挑出来。该镇也没有进行消毒、防疫等防疫措施。

当听说附近还有数头牛死亡时,何宏轩称,“事情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他叮嘱牧民一旦再发生牛死亡,要立刻通知他,以便马上进行检测确定病因与病源。

举报无效?

自2014年以来,八名湖区附近的牧民自愿组成了巡逻队,不定期沿着这条管道拍照、录像。当地牧民告诉《财经》记者,这条管道直通化工园区的污水处理厂。7月底,牧民向内蒙古环保厅举报后,这根排水管曾停排十几天。

“我们掌握了大量化工园区内化工企业与污水处理厂非法排污的证据。”牧民称,“排污口排放的水白天水清、量小,味道也没那么大,晚上水量、味道更大,附近十几公里都能闻到。一旦举报,或者牧民集合到镇政府或者厂区反映情况,他们就立刻停排。”

今年6月份正值内蒙古环保厅为期两个月的环保综合执法检查和整治活动的开展时期。内蒙古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主任药师孟根就在当月向环保部门举报污染事件。之后,排污减少,甚至停排了一阵。

7月,一位网民在目睹了查汗淖尔鸟类不正常死亡事件与湖区附近一位女性牧民罹患多种疾病后,在微博上发帖希望能引起相关部门对乌审召化工园区工业污染的重视,发帖当天,该网民即被乌审召镇公安部门拘留审问,写了保证书后被释放。

不过帖子引起了环保公益组织天津滨海环保咨询服务中心、内蒙古环保联合会的关注。他们来实地调查后,相继发函要求环保部门调查污染。鄂尔多斯市环保局在8月初发出一份调查处理报告称,经调查,未发现有化工企业擅自将工业废水直接排放至污水湖,除发现内蒙古蒙大新能源化工基地开发有限公司擅自将未处理的生活污水接入园区内博源水务的清洁废水管网,最终排入查汗淖尔外,其他化工企业均“按照规定将有机废水、生活污水和高浓盐水通过单独管道排入污水处理厂”。

筹建于2007年的乌审召化工园区,进驻有五家化工企业和2011年才建立的博源水务有限责任公司乌审召工业园区污水处理厂。2011年前,生产甲醇的内蒙古博源联合化工有限公司、内蒙古苏里格天然气化工有限公司将未经处理的有机废水和生活污水,直接排入查汗淖尔内。这与牧民反映的“污水处理厂之前大量污水直接排放到湖里”相符。

在鄂尔多斯市环保局的回复函中,对于污水排放大户周边废水监测点监测的统计标准引用的是《污水综合排放标准》(GB8978-96)。而原国家环保总局、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早在2002年12月27日就发布了《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染物排放标准》(GB8978—2002)。后者备注,“2002年以前对城市污水处理厂的管理执行前者。”前者相当一部分标准值偏宽,如,对城镇污水处理厂出水而言,重金属、微污染有机物、石油类、动植物油、LAS等指标标准值偏宽。

鄂尔多斯市环保局在相关指标认定时,采用了前者——《污水综合排放标准》,而认定的对象企业却都是在2002年以后才建成投产的。

按照鄂尔多斯市环保局的介绍,园区内的污水处理厂设计处理规模为每天2.5万吨,实际每日处理有机废水2880立方米。一位曾经在污水处理厂工作过的牧民告诉《财经》记者,污水处理厂根本就不是全天满负荷运转,大部分时间是在接到环境污染举报、环保部门来检查时才开启设备,“开动机器、添加化学品与各类菌都是要成本的,直接把各厂来的污水偷偷排放出去,能省下一大笔钱”。

乌审旗环保局发给内蒙古环保联合会的复函有两页,称牧民举报的三处排污口分别为三家化工企业的清洁废水、雨水和应急管道,“均已办理排污许可证”。复函中未提及对化工企业与污水处理厂的监测与流量统计工作。

按照鄂尔多斯市环保局的表述,上述企业的有机废水、生活污水、清洁废水均应通过单独管道排入污水处理厂。

鄂尔多斯市环保局、乌审召镇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均拒绝接受采访,表示以发给内蒙古环保联合会的报告与函为准。乌审召镇化工园区管委会与污水处理厂的工作人员对《财经》记者称,“一切以环保部门的调查结果为准。”

生存之争

在当地牧民布日古德家的房子周围,分布有七口水井,都是近些年先后打的。“第一口井1.5米,当时地下水充足,稍微挖个坑就有水出来,可以直接饮用。这边开始建厂后,水井出水就不够了,第二口井8米,然后是50米、80米、120米、150米。”2013年,打了不到半年的150米井也没水了,无奈之下,布日古德花1万多元打了200米的深水井,“如今这200米的井也不是随时都有水”。

乌审召镇为缺水地带,年降雨量仅360毫米左右,降水少且分布极不均匀,蒸发量又大。

然而,正在规划建设的500万吨级能源化工基地的核心区,同时是自治区循环经济示范园,称“地下水资源较为丰沛”来招商引资,用每年几百万立方米的地下水换取企业的进驻。“深水井附近的牧民早已经无水可吃,现在又碰上累积了多年的污水渗透到地下。”孟根说。

在畜牧业不挣钱甚至亏本的今天,不是每一户乌审召镇的牧民都舍得拿出1万多元打一口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干涸的深水井,更多的牧民选择到远离化工园区与水井处的牧区去长途运水。

讲述内蒙古牧民生活的变迁时,60多岁的巴拉吉老泪纵横。“以前哪有工业废水、废气,我们连生活垃圾都没有,老年的牧民甚至还保留着在牛粪上小便的习惯,生怕把草原上的地皮给冲坏了。”巴拉吉说。

巴拉吉曾经是乌审旗人大的人大代表,在任职期间,曾与多位蒙古族人大代表多次联名提交有关环保污染状况的议案。

从陕西榆林迁居至乌审召镇30多年的一位杨姓司机,曾多次目睹无奈的蒙古人聚集在一起到镇政府与化工厂门前反映情况,要求停止污染。面对牧民与化工企业之间日益激化的矛盾,当地政府部门处于两难的困境:一方面是好不容易招商引资过来的企业与客观的财政税收。

据报道,2011年,这一产业园实现工业总产值23亿元,完成工业增加值9.6亿元;实现销售收入22.6亿元,税收3.7亿元。

而另一方面是不断累积民愤。巴拉吉告诉《财经》记者,一次数百名牧民到镇政府门前反映环境污染的状况,时任乌审召镇党委书记、现任乌审旗分管工业的副旗长张志雄面对愤怒的群众说,“排到湖里的水也不是污水嘛,还能拿来蒸馒头。”早已从排水处接了一瓶污水的巴拉吉将水瓶递给张志雄,并要求他喝一口,“他顿时哑口无言”。

每年接手数十件环境诉讼的中国政法大学环境资源法研究和服务中心诉讼部副部长戴仁辉表示,乌审召镇环境污染问题,带来的文化冲突、生产生活方式的冲击是不可想象的,“以放牧方式谋生存数百年的内蒙古人,在突然见到这样对环境掠夺式攫取与破坏后,其震惊与愤怒程度可想而知”。

其实,当地政府也认识到化工园区的建设会对当地牧民生存环境带来的影响与破坏。在水井全部枯竭的乌审召镇塔北庙小队,当地下深井刚开始建设时,就有一条自来水管道同时建成。乌审召镇从2012年开始便在镇东3公里处开始建设牧民的移民区,规划在建成后将化工园区辐射到的牧民搬迁出来,但“由于资金问题去年就停建了”。上述杨姓司机称。

牧民的要求很简单,“只是想知道近些年出现的这些怪病、莫名其妙死的这些牲畜与禽类是不是跟污染有关,排放的污水到底含有哪些对人体有害的化学物质,他们是不是应该逃离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草原”。孟根说。

孟根是30年前从乌审召镇走出去的大学生,如今家乡的环境令他感到十分忧虑,“希望政府与企业能对当地牧民有点责任,能让相关的信息更加透明与公开。”

《财经》记者 孙爱民/文
草原 污染 化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