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荣/文
1972年,写诗第一年,多多就写出这样的句子:“歌声,省略了革命的血腥/八月像一张残忍的弓/恶毒的儿子走出农舍/携带着烟草和干燥的喉咙/……”(《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第二年,他又写出诗行:“当社会难产的时候/那黑瘦的寡妇,曾把咒符绑到竹竿上/向着月亮升起的方向招摇/一条浸血的飘带散发不穷的腥气/吸引四面八方的恶狗狂吠通宵”(《祝福》)。
这些诗,揭示真相之外,有一种颠倒和反转当时时代话语的力量。在根子的《三月与末日》(新诗歌运动的第一首杰作)里,新时代的诗神已然第一次显形:诗神这一次隐匿了自己美好的形象,以一种愤世嫉俗、丑恶狞厉、冷漠残酷的面目出现,犹如一位对疯狂时代进行审判乃至惩罚的“黑色的天使”,它的翅膀的拍击声响彻整个“新诗歌”的历史……多多这些早期诗作,乃是它最早的回响。
然而与根子相比,多多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自己的特点,他更擅长捕捉一刹那的感兴,表达上更加节制,也更有个人性。譬如《万象·青春》,会让你讶异于1973年就会有人写出这样的对生存的荒诞进行揭示的诗歌:“虚无,从接过吻的唇上/溜出来了,带有一股/不曾觉察的清醒:/在我疯狂地追逐过女人的那条街上/今天,戴着白手套的工人/正在镇静地喷射杀虫剂……”如果再考虑多年以后还被黄灿然认为“无论语言或形式都奇特无比的诗”《蜜周》,以及1976年就写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成熟的《同居》和《教诲——颓废的纪念》(后一首诗可以说是比北岛的《履历》更早、也更深刻的对一代人青春的总结),你会毫不怀疑,多多从一开始,就是绝对不能与他人混淆的“这一个”。
说起来,1969年青年栗世征赴白洋淀插队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会成为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多多。芒克回忆说,多多当时“热衷于政治和哲学。什么叔本华、黑格尔,当然也学马列”(《瞧,那些人》)。周舵则回忆,第一次和多多见面,他的话题就是“打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当年最好的朋友》)。
《沉沦的圣殿》中,有一幅多多1972年摄于北京家中的照片,照片中的青年,带着年轻时的单纯、正直和英气,目光却严肃而深邃,两道眉毛横入鬓角,流露出一种内在的桀骜不驯——显示出的,也更多是一种思想者的特征。
1972年,多多“忽然疯了似的写起诗来”,具体情由不得其详。何以写出那样的诗,倒有线索可稽。多多自己曾两次说“没有……的诗,我就不会写诗”——其中一次说的就是根子,“青年时代我俩形影不离,如果没有根子的诗(或者说如果没有我对他的诗的恨)我是不会去写诗的”(《被埋葬的中国诗人(1972-1978)》),显示出这些当年从事地下写作的“小伙伴”间的互相影响和竞争关系;另一个,则是波德莱尔,多多回忆说,最初读到“文革”前《译文》杂志上发表的陈敬容译波德莱尔时,“这九首诗给我的感受就像打了一响枪一样”,“诗歌可以这样写,这种也叫诗歌,这时我认定了。”
他还读到了茨维塔耶娃,虽然只能通过爱伦堡的引用。此外还有更早的“地下写作”,以及黄皮书和灰皮书——其中已经有垮掉的一代、愤怒的青年、存在主义、荒诞派的作品,还有哈耶克,以及《新阶级》……
更重要的,当然是经验和生活。然而,这方面,除了少数靠得住的材料,如多多说“我16岁那么痛苦地在田野里,我的大学就是农村就是田野……我就是一个人,我站在那田野里看着太阳西沉”,如他从白洋淀返京是因为1970年“被派去挖海河染上了肝炎”……此外更多的实际经验、体会和思想、情感的转变,我们只能留到想象的暗影之中。
然而,我们知道,那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化,让一位单纯、有些盲信的青年,变成了一位愤怒的诗人。虽然,任何时代,一个诗人的诞生,他和诗神 “最初的契约”,都多多少少有些神秘。
多多还记得自己写出第一个真正的诗句时的命定时刻:“1972年6月19号,我送一个朋友回白洋淀,晚上夜里回来,在路上骑自行车……那时候北京是没什么人的,几乎像空城一样,我在街上,忽然看到那些窗户,夜间的窗户,忽然一个句子就来了,自动地来了,就是说窗户像眼睛一样睁开了,回家就写下来,就开始了……”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