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摆一年后，中医刮痧师职业技能鉴定于8月16日重新开考。共有800余名考生在北京、沧州、曲阜、青岛、兰州五地参加考试。

尽管参考人数与高考相比有云泥之别，但中医刮痧师考试亦属于国家级别考试。这项考试由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职业技能鉴定指导中心（下称指导中心）主管，职业技能鉴定站（下称鉴定站）承担职业技能鉴定的执行工作。

《财经》记者调查发现，这项考试在招生、培训、发证等各个环节，均存在商业机构把持，甚至舞弊和考题泄露等现象。个中乱象堪称现行职业资格证书制度缺陷的又一注脚。

自1994年起，职业资格证书制度被明文写入《劳动法》。此后，各类职业资格鉴定和培训应运而生，这被视作“培训热”“考证热”的发端。

与学历文凭证书不同,职业资格证书是能够表明从业者具有从事某一职业所必备的学识和技能，在某些行业还是必备的准入证明。

早在2007年，国务院办公厅就曾发布通知，为有效遏制职业资格设置、考试、发证等活动中的混乱现象，要求对“各类职业资格相关活动”进行清理规范。这项原本计划四个月完成的清理，一拖就是数年。

直到2012年5月，人社部才发布清理规范职业资格第一批公告，明确265项可以保留的职业资格认定事项。但根据人社部数据，到2013年全国各地区、各部门设置的职业资格仍然达1100多项，其中国务院各部门设置的职业资格有560多项，地方自行设置的职业资格有570多项。

今年9月初，国务院再次下发文件，取消11项职业资格许可和认定事项。按照人社部的官方口径，11月份将再取消一批职业资格，到2015年底基本完成减少职业资格许可和认定工作。

考培不分

“今年监考特别松。”一名到北京参加中医刮痧师考试的河北考生语气轻松地说。

这项考试分为理论知识考试和技能操作考核两部分，均实行百分制，成绩皆达60分及以上者为合格。前者采用机考形式，在计算机上答题，相邻考生的试卷并不相同，以防作弊。

技能操作考核本身也分为两部分。先是笔试，只有一道题，40分，题目描述患者的症状，要求考生诊断是何病、属于中医的什么证型，以及如何刮痧施治，这主要测试考生辨病论治的能力。笔试之外是60分的实际操作题，考生要根据抽到的病名，现场进行刮痧治疗。

笔试十分关键，由于不同病证所表现出的症状可能存在相似之处，如果考生把病名判断错误，后面的论治都将白费，这意味着本题可能零分；而实际操作部分又几乎不可能得满分，也就意味着技能操作考核不及格。

一名北京考生告诉记者，她所在的笔试考场，课桌摆放得很近，足以看清其他考生试卷上的文字，同一考场的笔试题目是一样的，据她称，“考场上有（考生）交流答案的。”

据多位考生反映，在当天笔试考场上，有一位考务人员前来巡场，在一位考生座位旁停下脚步，轻拍桌子，然后摸摸脖子。对现场考生来说，很容易联想到跟考试之间的联系，当时笔试的病证答案正是颈痛。

据知情考生透露，这位考务人员名叫李安，是本次北京考区培训班的组织者。还有考生发现几天前曾给他们上考前培训课的讲师张跃琴作为考评人员出现在技能操作考核现场。

人社部职业技能鉴定中心的一位资深人士称：“培训老师不能再参加（同一批学生的）考核工作，容易泄题。”

一位浙江考生告诉《财经》记者，她与一位考务人员熟识，此前有业务往来，此人提前向她透露了实际操作试题。对考生而言，参加考前培训班，除了与考务人员增进了解，最大作用是培训老师圈划的重点。

前述北京考生称，什么是考点，什么不会考，老师在课上都会提示，“命中率很高”。当然，培训老师也会强调，不能光看重点，培训教材还是要通读两三遍。

圈题应是惯例，一位曹姓考生曾参加2013年6月22日-29日在武汉举行的中医刮痧师统一培训和考试。据他称，6月26日-27日，从北京来的培训讲师申志斌重点讲解了中暑的刮痧方法，实际操作方面则标记了十几个病证，并重点讲便秘、肩颈痛、腰痛、腹痛、失眠和胃脘痛等病证及证型。最后在6月28日上午的技能操作考核中，证明考前的圈题非常准确。

“培训和提示的内容与考试内容惊人巧合，这使我们感觉很吃惊。”前述曹姓考生说。考试结束后，他与几位考生一同向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发出了匿名举报信，并留下联系方式，但没有收到回复。

在武汉那次统一培训考试中，龚祖飞是当地的组织者。他告诉《财经》记者，基础培训是当地老师做，北京的公司派申志斌来做一天培训，核心内容就是圈题。

最后，接受这次培训的考生全部通过技能操作考核。龚祖飞称，通过率影响培训考试招生,“公司要确保通过率才有钱挣”。

龚祖飞提到的公司，是指与其有合作关系的北京开创华夏中医科学研究院（下称开创华夏）和北京华夏良师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华夏良师），李安、申志斌或在其中任职，或者关系密切。

8月23日，记者以报名者身份，向开创华夏的理事朱广丽咨询培训考试情况，她表示培训班可以画重点，“我们会想办法让大家都考过的”。

当记者表示由于没有从业资格证明，正在犹豫是否要报培训班时，朱广丽当即承诺：“我帮你解决。”

资格造假

目前，中医刮痧师只开展了高级刮痧师的职业技能鉴定，这相当于国家职业资格三级，处于中等水平，再往上还有中医刮痧师技师和中医刮痧师高级技师两级。但由于报考门槛较高，考生人数不足，后两项尚未开展鉴定。

高级刮痧师的报考条件包括：已获得高等职业学校本专业毕业证书，在校生报考应是应届生，已通过全部课程考试，由学校出具相关证明；连续从事本职业工作十年以上。

据《财经》记者了解，一些考生为了达到报考条件，各显神通，年龄大的考生想法炮制连续十年的工作经历；年龄小的则冒充在校生。比如：一位北京考生未满20岁，也没有受过本专业的高等职业教育，托人从一个医学院校开出一份函授学历证明；另一位浙江考生则由华夏良师的工作人员帮她伪造了资质信息，证明她在青岛市一家医院连续从事刮痧工作十年。

去年，龚祖飞的培训班也遇到部分学员不够考试资格的问题，开创华夏方面提示他到当地社区卫生院开证明，容易疏通关系。“后来，有关系的就盖真章，没有关系就盖（伪造）假章。”

考生资料上报后，会经历两道审核程序：职业技能鉴定站进行初审，复审由指导中心执行，复审合格者方能参加考试。

在8月考前的资格审查中，职业技能鉴定站初审通过820人，在指导中心考务处复审时，则发现大批考生报考材料不完整或存在造假情况，一度有400余人未通过审核。其中，山东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有35人报名，但该校一位负责人核实名单后表示，有7人根本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目前，中医药行业特有职业共计10个工种，包括中医药产业的多个环节。

在各个工种中，中医刮痧师与市场需求最贴合，生源最多。而在指导中心设立的六家职业技能鉴定站中，只有第一鉴定站拥有中医刮痧师的鉴定职能，截至8月考试之前，其共鉴定4000余人。可以这么说，第一鉴定站垄断了中医刮痧师的职业技能考试鉴定业务。

针对报考资料暴露出的众多问题，指导中心考务处曾有审核人员提出严格执行规定，不符合条件者不允许考试，但被撤换。

最终，大部分不具备报考资质的考生通过了审核。

隐形“总代理”

围绕中医刮痧师鉴定考试中出现的诸多乱象，第一鉴定站扮演了核心角色。

其实，鉴定站并不是中医药管理局直属的行政单位，而是由申报单位提出申请，经指导中心审核批准后设立，承担全国中医药职业技能鉴定的职责，同时接受指导中心的业务指导。

第一鉴定站成立于2010年3月，由未名天人中药有限公司负责实际运作，潘爱华是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他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北大未名生物工程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北大未名）董事长。第一鉴定站的具体工作由站长马建迎负责。

根据“考培分离”原则，技能考核鉴定与技能培训活动要完全分开，即培训机构不能承办考试和鉴定工作，鉴定站则不能开展培训业务。这一原则在职业资格考试规则中都有明确规定。

相比单纯的技能鉴定，考前的培训利润空间更大。

北大未名于2010年7月组建了北京特友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下称特友教育），主要从事中医刮痧师、中药材种植员、中药固体制剂工、中药检验工等五个中医药行业特有工种技能推广及培训，并在全国拓展建设培训基地和教学网点。

业务类似的公司，还有开创华夏和华夏良师两家企业，值得一提的是，马建迎既是特友教育的董事，又是开创华夏的法定代表人。

华夏良师于2013年1月注册，法定代表人正是前文提及的北京考区培训班的组织者李安。

上述三家公司的注册地址均为北京市朝阳区幸福一村55号，开创华夏和华夏良师的办公地点位于同一幢楼的302室，这里还是中医药管理局机关服务局所在地。

第一鉴定站的办公场所则在同一楼层的307室。两家公司与第一鉴定站在人员上多有重合。　　

自2012年底开始，开创华夏和华夏良师与多家培训机构、公司、学校签署了合作协议，共建培训基地，并收取鉴定服务费。以中医刮痧师鉴定为例，多数合同约定培训费指导价为每人3960元。

通过两家公司作为“中介”，第一鉴定站在全国发展了多家培训基地，实质上充当了指导中心鉴定和培训管理业务总代理的角色。

根据公开报道，2012年11月2日和2013年3月22日，第一鉴定站先后在北京举办两次培训基地揭牌仪式，第一次有6家，第二次7家。

目前，第一鉴定站到底有多少个合作培训基地，无确切数字。据《财经》记者了解，部分培训基地被收取5万元合作共建费。

根据人社部的规定，职业资格鉴定机构管理体系分为三级，即人社部、行业主管部门和鉴定站。鉴定站并无权自行发展培训基地。

上述两次揭牌仪式，均有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的官员参加。知情人士表示，作为直接主管的指导中心对此却并不知情，也未派员出席。按照相关规定，职业技能培训基地应由指导中心批准并统一授牌。

前述人社部职业技能鉴定中心人士表示，行业指导中心应该在全国进行合理的鉴定站布局，各个鉴定站的工作范围应该基本一样，绝不能给某个鉴定站独家代理的权力。她认为，招生、培训、发证一条龙，很容易滋生私下交易。

无人监管

考试过程中的异常和鉴定站的非常规运作，引起了部分考生和培训基地合作者怀疑。从去年开始，他们先后向指导中心的上级主管——中医药管理局人事教育司去函质询，最终无一人得到回复。

当举报者之一的龚祖飞在2013年8月开始组织武汉地区第二次中医刮痧师培训鉴定时，第一鉴定站不再配合工作，一批学员至今无法参加鉴定。

龚祖飞据此猜测，他写的举报信被转到了第一鉴定站，“有人给他们撑伞”。

2013年8月，在指导中心还发生一起泄密事件。

8月2日上午，指导中心命题处工作人员赵亚明、韩鹏在准备8月中旬的技能鉴定试卷期间，让第一鉴定站两名考务人员参与试卷打印，这违反国家保密规定，中医刮痧师技能试卷属于国家级机密试题，命题人员须在严格保密条件下完成组卷、打印和密封等环节工作。后来经中医药管理局人教司干预，指导中心在考前两天紧急重新组卷。

后查实，赵、韩此前已多次发生此类行为，指导中心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李亚宁仅给予赵短暂停职处理，并很快就恢复其工作。

第一鉴定站还存在另一违反保密规定的行为：没有遵守“考后三天将试卷回收至中心”的规定，多年来违规持有既往试卷。

指导中心内部人士向《财经》记者透露，技能实操考试题库并不大，有可能已经外泄。

在组织完2013年8月的中医刮痧师考试后，第一鉴定站因未经指导中心批准自行发展下行培训基地、考培不分、试题保密等问题，未能通过年检，被指导中心暂停鉴定工作。在此期间，指导中心在全国范围内筹备建立新的鉴定站，共有广州中医药大学等14所中医药院校提出申报。

2014年7月，中医药管理局人教司要求恢复全国的职业技能鉴定工作，此后指导中心延迟了新站的筹建和审批，继续授权第一鉴定站展开鉴定，事实上，它所持有的人社部颁发的“鉴定许可证”已于7月13日到期。

一个月后，刮痧师职业技能鉴定考试照旧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