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市奉节县大树镇,一座镇政府办公楼还没有建好,沈露一家和几十户邻居却在里边已经住了快一个月了。他们自己的家被山体滑坡冲毁。于是,几十户人家不顾开发商的阻拦,撬开了这座正在建设中的办公楼,将从废墟中抢救的几件家具与床铺搬了进来。
奉节县位于三峡库区腹地。2014年9月初,接连几次大的暴雨,使三峡库区内的居民不得不再次面对大型滑坡、堰塞湖的威胁,湖北省秭归县利丰源水电站更是完全被毁。噩梦一样的地质灾害又回来了。
在三峡大坝开始蓄水前,中央曾多次下拨专项资金用于库区滑坡、崩塌等灾害的治理。随着2003年开始蓄水,并在2008年开始尝试冲击最高设计水位175米,三峡库区地质逐渐进入稳定期,“该塌的已经塌了,该治理的也得到治理了”。此后,专项的地质灾害治理资金开始减少,就连相关的研究与论文发表也偃旗息鼓。
现在库区居民担忧,建设了十多年的灾害防御工程是否老化需要修补,库区的地质灾害调整期是否已经真正过去,库区人为工程建设与移民工程建设到底带来多大的地质灾害隐患?这些问题也再次困扰学界。
一夜惊魂
尽管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当沈露回忆起那一夜惊魂与后来的遭遇,眼泪仍禁不住啪嗒地掉下来。
8月31日,奉节县迎来百年一遇的暴雨。喷注一样的大雨倾泻至第二日凌晨,仍不停歇。那12个小时,受灾最严重的奉节县大树镇降雨量达130毫米,超过120毫米特大暴雨的雨量。
凌晨1点多,沈露连同300多户邻居被当地民警从睡梦中叫醒,跌跌撞撞聚集到几百米外的学校。3点多,居民们刚走出的三栋住宅楼,轰然倒塌。
这三栋倒塌的房屋建在山腰上,楼后山体陡峭,几乎呈直角。为了减少滑坡等地质灾害的威胁,当地政府出资将陡峭的山体削平,而后浇灌水泥加固。但大暴雨突破了这些防线,冲破不稳定的山体,顺势荡平了临山而建的房屋。
倒塌的楼房新建不久,2011年沈露家才搬进去。尽管全家保住了性命,但花了15万元购买的房屋住了不到三年就毁于一旦,沈露心里不是滋味。她以前的家在离现居住地不足1公里处的山坡上,“我们是因滑坡又搬迁到了滑坡体上。”逃过一劫的沈露告诉《财经》记者,政府部门说在学校临时安置15天后,便将全部灾民妥善安置好,并每人每天发放15元的救助款,“到现在我们一分钱都没拿到,也没地方住,无奈之下才抢了镇政府的新办公室住”。
就在大树镇滑坡发生的第二天,9月2日,奉节县竹园镇无山村太平桥发生滑坡,塌方达到1000多万立方米,塌方体长3公里、高约200米、宽150米,并形成积水80万立方米、水深30米左右的堰塞湖。
奉节县地处三峡库区腹地,长江从新县城旁边流过,而老城区已经大部分淹没在了长江水中。整个县城完全是建在山上,陡峭的山势再加上密密麻麻的建筑,让贯穿全城的三层公路拥挤不堪。
在奉节县城开出租车20多年的李勇告诉《财经》记者,三峡工程开工后,县城往山上搬迁,完全是削山造城,“可是为了赶工期,山削得不够平,建筑面积有限,只能在山根上盖楼,县城一搬进去就处处有危险”。
大量的移民工程建设本身又加剧了风险。三峡库区地质灾害防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原主任李烈荣分析,移民带来大量工程建设,如公路、码头、桥梁、房屋等,移民地区多以丘陵、山地地形为主,工程施工需要把斜坡切开,这给原本稳定的斜坡带来不稳定的刺激因素。
在奉节县城,防滑柱、防滑墙等防灾工程随处可见,“就连著名的古迹白帝城都被重重的防御工程包围了起来。”中科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研究员、曾担任国家发改委三峡地质项目专家的乔建平认为,奉节县城的地质灾害防御措施做得还算到位,因此在今年的强降雨中并没有发生较大的滑坡、崩塌等灾害。
然而,距离县城30多公里处的大树镇大树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9月1日早上8点多,住在村口的周平听到一声巨响,出门后看到的一切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43岁的周平从来没见过规模如此大的滑坡灾害,距离他家不足20米的地方发生了大型滑坡,滚下的巨石与土方将公路路基完全冲毁,数千万立方的坍塌土石占据了几百米公路,“当时还在下雨,我们保住了几条命,叫上邻居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10月12日,《财经》记者在滑坡现场看到,尽管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道路仍然没有抢修通畅,进出村子的车辆只能在滑坡前停下,乘客改步行绕路进村。一位现场施工的人员告诉《财经》记者,由于路基完全冲毁,修补至少得三个月的时间。
对接连发生的地质灾害,周平和沈露意见一致,他们认为除了暴雨之外,都是三峡水库蓄水造成的。
危险的175米
三峡库区地质灾害的监测与治理,自从三峡工程论证开工就是一个争议话题,其防治工作曾被业内的专家称为三峡工程建设与管理“永恒的主题”,这也应和了当地居民的经验。
三峡库区多山且松散,植被亦早年多有破坏,因此,整个库区内有很多老的滑坡体、崩塌体,比较大的就有1500多处,是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形成的。水库水位的大起大落,容易诱发这些老滑坡体的复活与软弱地层的滑动。
2003年开始蓄水后,7月13日,一场突发性、特大型、毁灭性的滑坡灾害降临位于长江支流青干河边的秭归县沙镇溪镇千将坪村,3000多万立方米的滑坡体迫使几千人紧急撤离,滑坡造成的涌浪打沉了几艘江边的货船。
仅仅在2003年蓄水当年,前11个月整个库区的崩塌和滑坡体就达到了4688处。与2001年全年的2490处相比,短短两年的时间几乎翻了一番。
四川省地矿局区域地质调查队总工程师范晓,多次在三峡库区目睹大型滑坡的发生。他告诉《财经》记者,三峡每次蓄水,总会带来两次地质灾害的高发期,即每年9月到11月开始蓄水水位上涨时期,第二年的2月到5月开始泄洪时期。“最突出的表现就是2008年,那年三峡开始冲击175米蓄水线,重庆市地质环境监测总站当年监测到新发生的地质灾害达到100多起,还不算老的灾害点。”范晓说。三峡首次冲击175米没成功,只蓄水到172米。
175米是三峡枢纽设计的正常蓄水位。175米是经过水电科学专家几十年的科学论证得出的数据,如果三峡蓄水到了175米,就有393亿立方米的库容,它就成为一个河道型水库,不但可以满功率发电,它的回水尾端可以到重庆朝天门码头以上,可彻底改善宜昌以上600多公里的上游航运条件,这样即使是冬季,长江上游来水偏少,也不会像在三峡工程修建之前的天然航道,暗礁多、水流急,江面窄,大船根本上不去。三峡大坝蓄水到175米后,万吨级船队可从上海直达重庆。
然而,175米蓄水后,长江水位将在较大幅度内变化,势必会对沿江崩塌体及库岸稳定性造成影响。尤其是汛期库区水位调节时将形成数十米的落差, 斜坡的地下水条件也会发生迅速变化, 此时最容易产生滑坡。
进入10月份,三峡又开始了新的蓄水期,2014年是三峡工程开展175米试验性蓄水的第七年。2010年到2013年,三峡工程曾连续四年成功实现蓄水目标。按照计划,三峡工程将于10月底或11月份蓄水至175米水位。
尽管雨季已经接近尾声,住在长江边上的奉节人焦虑不安,随着蓄水高点,哪天身边的山体滑坡会突然滑下来?
重庆市国土资源部门委托地质调查单位进行调查后发现,仅是重庆库区就有5000多处地质灾害体存在。“这么多,在钱与精力非常有限的情况下,地方政府也只能选那些大的灾害体施工治理,其他都无暇顾及。”范晓称。
中央财政曾先后分三期工程、共投入约170多亿元进行相关工程施工,但这三期专项工程均在蓄水开始的2003年以前就完工了。
2009年启动编制的《三峡后续工作规划》,在2011年5月18日经国务院常务会议讨论通过。这一规划提出,三峡后续地质灾害防治包括监测预警、崩塌滑坡和危岩工程治理、塌岸工程治理等,并到2020年,三峡库区地质灾害防治长效机制进一步健全,基本建立防灾减灾体系,受地质影响群众得到妥善安置,库区人居安全、基础设施建设、航运安全得到有效保障。
然而,宏观的规划并没有带来相应的工程上马,主管部门也没有设计更多的实质可行的防范机制。新产生的地质灾害体需要得到足够的重视,已经完成的工程也应该进行排查与检修。十多年过去,不少已建的防滑堤、防滑柱也渐次损毁,出现裂痕或者断裂。
国土资源部地质环境司巡视员柳源表示,由于地质问题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有关部门对地质灾害发生规律不能准确掌握,即便如此,国土资源部和湖北、重庆等地联合先后开展355处滑坡崩塌危岩体工程治理,并实施库岸防护166段,对现有的5386处隐患点实施群测群防。
一位受访专家表示,这些零星的工程对于明显的、易观测的地质灾害发生点的控制起到一定作用,但要全面掌握整个库区潜在的灾害点,还需要国家在进行充分调研的基础上组织专项整治。
预警系统未立
按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设计院副总工程师尹忠武所言,三峡后续地质灾害防治采取预防为主,避险搬迁为先的方针,建立完善的监测预警系统和应急机制。
建立预警系统和应急机制,是减少滑坡、泥石流、崩塌等灾害人财损失的重要举措,然而这个预警系统却是全世界相关研究者难以攻克的难题。单纯建立一个地质灾害监测、预警软件系统并不难,难的是本底的发育研究与调查,“其中最难的是降雨临界值的估算”。乔建平说。
由于地质灾害发生的复杂性与不规律性,通过常年的数据观测来总结某个地区地质灾害的发生规律难以实现,科学家多是通过实验室内模拟实验进行推算地质灾害发生的降雨临界值。
“实验的前提是我们对区域内的地质状况有一个全盘的了解,对灾害易发点逐个进行排查与记录,这本身需要很大的财力、物力,而且专业性很强。”乔建平曾经带领团队,在重庆万州进行过多年的研究工作。
万州地质灾害易发点数量多、密度高、规模大、危害严重。通过与国土部门的合作,乔建平研究团队建立了一套覆盖万州地区的地质灾害监测、预警系统,能比较准确地预警在什么降水条件下,有哪些地区可能会发生地质灾害。在项目期间还准确预警过几次大的灾害,避免了群众的损失。
令乔建平无奈的是,“项目结束后,这个系统的效能就大打折扣了。”原因是,当地的国土部门工作人员技术力量有限,系统软件的调整、维护都不能及时完成,而且,“现在的降雨预报也越来越模糊,很难精确到区域内”。
乔建平团队还尝试建立一个遍布成都市的地质灾害预警系统。由于三峡库区面积太大,这个预警系统难以在整个三峡库区推广,“全面推广需国家投入专项资金,而且必须再进行一番地质灾害的调查与统计。”乔建平说,“其实系统、设备、软件都是一种手段,归根到底还要看人,人的努力,人的管理。”
然而,现在舆论的焦点多在三峡库区的生态环境问题,地质灾害不太被提及,这也使政府部门放松了警惕。“这种苗头不对。就算三峡库区的地质灾害已经度过了调整期而进入稳定期,但不稳定的因素仍然存在,在某些时候说不定还会突然爆发。”乔建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