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的诺贝尔生物学奖,由挪威科学家伉俪莫瑟尔夫妇获得,他们的研究隐隐地成为柏拉图和康德的哲学之注脚。
要说提供原创以供人做注脚一事,谁的名头也大不过柏拉图。在卡尔·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柏拉图近乎该书上卷的唯一论敌,他被波普尔视作现代极权主义的古希腊奠基人。这恰证明了柏拉图的重要性。他提出西方哲学当中所要面对的近乎所有问题,但对问题的思考,又被现代社会得其形而忘其意的不肖子孙弄得面目全非,所以波普尔会有其责备。
柏拉图哲学的核心在于理念论,他认为理念世界是唯一真实的存在,现实世界只有通过理念世界才获得本质,获得意义;理念甚至也是人类灵魂的本质——灵魂原本就属于理念界——对于理念的沉思,无疑是最为高尚的事情。庸俗哲学教科书对柏拉图理念论的指责甚是无稽。
柏拉图曾经用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来说明理念的存在。他问道:学习如何成为可能的?我们是要学习完全不知道的东西吗?所谓完全不知道,是指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于是就不可能去学习。我们是要学习已经知道的东西吗?已经知道的东西,是无需学习的。
所以我们所能学习的,是我们“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所谓“I know I don’t know”,这是我们的精神世界当中一片我们模糊地知道其存在,却又不知道其确实的区域。学习,正是因为这片精神区域的存在而成为可能。而这片“知其不知”的精神区域是从哪里来的呢?它肯定不是学习得来的,因而只能是天赋的;这片区域的逐渐廓清,便是对于理念世界的学习与思考,而理念世界方可以帮助人们切实地认识现实世界。也就是说,人类对于世界的理解,是依赖于外在于/先在于现实世界的一种理念准则为基准的。
再看莫瑟尔夫妇的研究,他们在纸盒当中寻找巧克力碎屑的小鼠的脑部植入电极,结果吃惊地发现,小鼠大脑的内嗅皮层会在潜意识当中勾勒出一系列的六边形定位网格,并且不同位置的内嗅皮层脑细胞会产生不同尺寸的网格,以便形成不同层级的定位结构,大脑便是依靠这种结构来刻画、表达空间环境的。这种网格的生成当然不是学习得致,相反,它是在小鼠大脑中抽象形成而叠加在外部空间以为坐标的。这就意味着,有着更加复杂的大脑的人类,极有可能有一种更加复杂的、先于我们对现实世界的认识而存在的内在抽象图形,通过它们作为基准,现实世界才得以被我们识别并获得意义。于是,柏拉图在2000多年前的哲学思辨,在现代获得了科学研究的回响。
柏拉图哲学思考的目的在于为现实世界找到一个先在的、绝对的标准。在他看来,理念和理念之间有着叠加的逻辑关系,逻辑理念本身也构成一种理念,“善”(good)的理念则是这一切理念所构成的宏大结构的至高维系者,它使得所有各种理念形成秩序,从而,人类眼中的世界也才呈现出秩序。在柏拉图看来,现实世界变动不居,充满各种缺陷,从而是不能作为人类理想的标准的;若无理念存在,则现实的丑恶将找不到被评价的标准,任何一种丑恶都可以自己的特殊处境为自己辩护,善恶将不再有差别,人兽也将被混同为一。
理想国,便是用以衡量现实政治的一个标准。它当然在现实当中不存在,但正因为它不现实存在,所以才能成为一个无瑕疵的标准,使得现实的各种缺陷只能颔首自认,而不能以某种“特殊论”而洋洋自得。
柏拉图的思考无疑道出了政治哲学中最为深刻的东西,即政治是要追求一种终极的“善”,脱离开这一点,则政治共同体无异于匪帮的集合。只不过,在柏拉图的时代,政治首先是个集体主义的事情,所谓的“善”是对一个超越于所有人之上的总体秩序的表达——这里面有对个人的压制,但绝无极权主义者。而到了近代以后,政治则转为个体主义的事情,康德哲学完美地论证了,对于“善”的渴求是内在于人的先天能力的,所以人只能作为目的被对待,而绝不能作为手段被对待。
柏拉图的思考,其内在精神被完美接续,其外部表达则随时代而变化了。波普尔的批判,在这里只能是对那些背叛了柏拉图的“柏拉图主义者”有些微意义。
作者为外交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