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水”的艺术

2014-12-15 14:01:11

大凡艺术都忌“放水”,除了戏剧。但并非所有戏剧都能容忍“放水”,西方戏剧如此,中国戏剧亦如此。本文要说的“放水”的艺术,主要是指草台戏曲——那是一种尚未被官方意识形态收编的民间艺术。

想当年布莱希特来中国考察,发现中国戏剧中运用了自报家门、唱词、面朝观众说话等间离技巧,不禁大喜过望,并加以借鉴与移植,布氏的陌生化戏剧理论也得以充实。但是,布氏对中国古典戏剧存在严重误读,因为在中国戏剧中,演员与角色的间离只是一种程式化,唱词和剧情具有游离性质,不过是程式化对唱词的要求而已,并不表明他们有意识地陌生化与批判性。倘布氏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再深入一点,看一看中国民间的草台艺术,那情形是大不一样的。

所谓“放水”,在草台戏曲中又叫“放水戏”或“水戏”——没有固定脚本,仅有大致情节;或者有固定脚本,但可以因时因地即兴发挥,添加对白,辅之以嬉戏逗趣,插科打诨,最为观众所喜爱,而且同一剧目决不重样。这种“水戏”,对演员临阵应变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据黄梅戏作曲家王兆乾回忆:民间戏班首先选择故事,再编排情节,然后分场;艺人们集体创作,根据情节、分场,大家凑上,谓之“凑场”;表演求真,真哭、真笑,武打是乱蹦乱跳。这种编排方式决定了戏班常常 “无法无天”,不会理睬集权体制的各种禁忌和日益僵化的道学传统,官衙权力也难以对它实时审查与打压。

“放水”真正体现了草台戏曲的内在本色和独特活力。演员可以根据现场、背景对道白进行添加、删改,增加了戏曲的针对性和时代感,为剧情和表演设置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据说当年有个扮演包青天的农家演员,演出前还在田畈上抗旱,他心急火燎地登上台,大喝:“王朝、马汉,速去秧田看水!”王朝和马汉顿时不知如何应答。“包青天”也发觉自己说错了,只能将错就错,命令道:“听说湖广京洲数月无雨,赤地千里,旱情严重,秦香莲离家半月有余,家中田地必遭干旱,命你二人速找地方官派人照看,好让香莲母子安心打这场官司!”这种口误歪打正着,反倒引起观众喝彩。这就是“放水”。

刚解放时,部队禁看黄梅调,可见“花鼓淫戏”的观念影响是多么深。虽然安庆市一解放就着手净化舞台,但对于民间艺人还不能要求严格按剧本演出。台上高兴了,难免“放水”,尤其是丑角。据说,为了维护军纪,司令部每天都派出纠察队,如果在剧场碰见战士干部,毫不讲情面,立即加以盘查。

官方对“放水”的草台艺术相当警觉和戒备。新政府很快就提出对民间采茶戏实施“三改”,即所谓“改人、改戏、改制”。所谓改制,实质就是将民间班社由体制外改到体制内,以便更好地管控和利用。所谓改人,与其说是对演员的训练与提高,不如说是在灵魂深处“改造人”;所谓改戏,就是整理、提炼或改编那些民间流传的戏本,以便为新的主流政治和意识形态服务。

事实上,意识形态的改写从根本上清除了草台戏曲的民间性。那些最具活力的部分大都被改掉。例如,《攀竹笋》后来被改编成经典剧目《打猪草》,虽然情节、结构和唱词更圆熟,原始的情色消减不少。

“放水”受到这样的对待,是因为它构成了对统扼一切的话语权的潜在挑战。清末南方有个丑角叫蛇仔秋。他到南洋为革命党筹款义演,在《正德皇帝游江南》一剧中担演正德皇帝,在演戏中与饰凤姐的演员“加插对白”。正德皇帝垂涎凤姐的姿色,宣称:“朕是皇帝,历来天子无戏言。”凤姐道:“不是皇帝倒罢,是皇帝便更不可信了。”正德皇帝不禁大惊:“这就奇了,皇帝如何不可信?”凤姐答:“汝看清朝皇帝哪一任不骗人坑人害人?即如目下这个皇帝,要把商办铁路权划归国有,发行公债一概不还本,岂不是公开行骗?”观众听后大呼过瘾。

官方的戏剧演员是不敢“放水”的。“放水”会被视为藐视组织,藐视集体,并将受到体制权力或轻或重的惩罚:有的失去上台机会,有的丢掉饭碗,甚至更严重。严凤英在“文革”中的惨死便是一例。

“三改”时间一长,正统演员不仅丧失“放水”的能力,而且视“放水”为“不良作风”,也就不奇怪了。

作者为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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