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一句俗话,叫七岁男女不同席。说是俗话,其实语出《礼记》,但早已深入人心。既然是《礼记》,五经之一,这规矩就属于儒家儒学儒教无疑。
西方文明开化了日本,明治伊始就下令禁止混浴,免得被西方人瞧不起;百年之后的1964年,东京要举办奥运会,又明令“禁止十岁以上男女混浴”。地方自治,对混浴限定不一,京都为6岁以下,北海道等地到11岁,而法律规定女性16岁就可以结婚了。
日本的日常生活中到处有寺庙、神社,似乎哪里也没有儒教。虽然中学的汉文课讲一点《论语》《孟子》,但众多生活在东京的人都不知道东京有一座孔庙,叫汤岛圣堂。看来真就像司马辽太郎所说,日本甚至在律令时代也没有采纳完全的中国体制,按照自己的想法,总之是按照现实的政治体制过来的,所以一次也不曾彻底沉浸在真正意义上的儒教里。真正意义的儒教是普及百姓们的交往方式、严格的亲属序列。这种活生生的东西不曾进到日本来。全都是书本上的,只是读孔子、孟子,并没有成为生活规范、常规或者葬礼的做法、结婚的方式。所以,避免了成为完全的儒教。
司马是历史小说家,虽然有司马史观之谓,毕竟是小说家言,不过,他的这个说法却是有出处的。津田左右吉是史学家,探究日本文化的特质,独创了体系。他主张,儒教始终未进入日本。这岂不是把江户时代那么多儒者的存在、那么多儒籍的刊行一笔抹消了吗?他当然有他的论据,认为日本儒教不过是游离于日本人精神生活的观念性东西,现实生活中从不曾采用儒教思想。
5世纪前后,孔子已死上千年,应神天皇在位,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的人献上《论语》。6世纪末7世纪初,靠“海龟”们从唐朝拿回来的儒教知识,圣德太子制定“十七条宪法”“官位十二阶”等,导入律令制度。用司马辽太郎的话说,律令体制也只是在形式上输入了国家秩序似的东西,未输入内容。唐律规定同姓不婚,但天皇们照样不遵守。圣德太子是用明天皇的次子,父母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用明天皇死后母亲又嫁给圣德太子同父异母的长兄。
儒教重视血统,一般不会收养子,收也要收外甥,毕竟有血缘。手艺人常说传男不传女,宁肯断绝也不传给外姓人。在日本,过继、招婿则很正常,他们更在意家业的存废,技艺的传承。讲谈社是日本最大的出版社,创始人野间清治死后,病弱的儿子当了20多天社长也故去,清治妻就任第三代社长;后来儿媳妇再婚,上门女婿改姓野间,任第四代社长;他们的女儿又招赘,任第五代社长,讲谈社早已没有了野间血脉,但招牌犹在,仍然是野间家。
儒教讲究孝,我们在影视剧中常看见古代官宦“丁忧”,停职守丧三年,此规矩千年不变。传到日本就改了,奈良时代的“养老令”规定服丧一年,江户时代规定父母之丧,“忌五十日,服十三月”。至于理由,或说是地气使然,或说是因为日本人的肠胃弱,服三年丧可受不了。土佐藩的家宰野中兼山是儒学家,治水、垦荒、殖产都卓有功绩,儒教式葬母,居然被疑为非法宗教组织天主教的信徒,不得不嗷嗷申辩。
日本人家里一般都设有“佛坛”,但供奉的不是佛,而是死者牌位。或许应译作祖龛,但中国祭祀父母及祖先,日本谁都祭,子孙夭折也供在那里,似乎也不好用“祖”字。牌位本来是儒教的东西,宋代被禅宗借用,大约在江户时代中叶完全当佛教之物传入日本。家有丧事不寄贺年片,但事先寄一张明信片通知,不给你拜年了。日本人惯于拿来却并不教条,很有点随意,这么一变通,中国儒教就变成了日本儒教。
日籍美国人唐纳德·金对日本文学深有研究,怕是我们中国人尚无人可比,他认为:如果说日本有道德,那显然是儒教的道德。犯罪率低,是儒教的影响。司马辽太郎反驳,你通过江户文学来考虑(例如近松的戏曲是儒教的),就觉得儒教在日本也达到了庶民世界。司马定义儒教,不是书本的,而是社会体制,儒教真的进来了吗?儒教作为原理养熟过我们吗?作为社会体制的儒教一次也没有,作为伦理纲领的儒教曾有过,但是没当作生活习惯,儒教只是给日本带来了一点点影响。
倘若跟韩国人的生活比照一下,日本确实不大有儒教的样子。
作者为旅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