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条约》签订之后仅仅过了20天,朝鲜方面就派出了金绮秀为首的使团赴日。这次出使的名义叫做“修信使”,意思是修复两国之间的信任,真正的目的则是观察这个正在迅速崛起的邻居,探听日本虚实。
自1868年起,日本开始明治维新,数年中迅速西化,不仅富国强兵运动如火如荼,政治与司法方面也大量采用西方体制。此时虽然才过了八年,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但改革带来的实力膨胀已开始显露,而尚处于王朝末期的朝鲜,则在日本膨胀过程中首当其冲。
金绮秀此行可谓大开眼界。据他的说法,在日本见到的新事物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新器物”,一类是“新制度”。新器物,即新技术、新产品。例如,他第一次乘坐轮船,见到了炮车、电报、时钟,见识了当时刚刚建设完毕的东京路灯系统。他还见到了照相机,并且照了一张相。从横滨到新桥,金绮秀一行要搭乘火车。到了车站,他却没见到车,只看见一条几十间的长廊。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条长廊就是火轮车。种种趣闻,应接不暇。
不过金绮秀对这些兴趣不大。日方建议朝鲜学习电灯之术,金绮秀说,我们朝鲜灯油很多,人也不够聪明,不愿意学习这种“术外之术”。日本人多次劝朝鲜使团多观察、多学习,金绮秀却说自己是“山里措大”,见闻不广,亦无才识,即便亲手拿着这些器物终日摩挲,也难解其中奥妙,使团的随员也都是谨拙自持的老实人,不愿学。
但是对于日本的新制度,金绮秀的态度却有微妙不同。当时日本国会尚未成立,但国会的雏形元老院已经存在。日本人请他去参观,金绮秀本来不愿去,但听说此处乃是“朝廷会议大小事”之所,于是欣然前往。参观之后,他意识到这种聚集民意的办法非常合乎中国经典《尚书》所记载的理想制度,认为这样的设置“广远阔大,有非衰下气象”,评价相当之高。
令金绮秀印象深刻的,还有日本君臣上下竞言富强的风气,以及政府主导的发展经济的手段。例如,募集百姓兴建大量公用事业,既增加了社会财富,又解决了许多平民的生计问题。他还注意到,因为学校里教授的多是富强之术,以至于传统的经史之学已无人讲求。
金绮秀最关注的是日本极高的行政效率,这与朝鲜政治中习见的推诿、低效,形成鲜明对比。日本人对他抱怨说,每次与贵国办事,总是支离拖延,从来没有一下即决之事,而日本大臣则赋有专断之权,假若利于国家,就可断然行之。两国如此差别,导致外交出现许多困难。金绮秀无奈答道,本国制度原自如此,人人不敢自专,凡事必须层层转达才能上达天听,朝廷也不会立即决定,还要下发群臣,往复议论,许多事情就在这样的公文旅行中不了了之。即便朝廷博采众议,作了决定,这个决定也还要层层下转,当然不免耽误时日。言下对日本的行政系统十分羡慕。
金绮秀一定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日本降临。他对日本人物的印象是“一见可爱”,说他们“每见人,未言先笑”,说他们“重然诺而信行止”,还说在街面上“无论男女贵贱,日日所见,不知几万万人,而始终不见一个残疾之人,一个寒乞之人”,至于市容之壮丽,市面之清洁,更不在话下。
回国之后,金绮秀把他出使的见闻写成一本《日东记游》,详细记录了所见所闻。但是他给朝廷的正式报告却是一份简短得多的《行中闻见别单》,包括往返程途、山海风光、人物、气候街市、城郭、宫室房舍、天皇、官职尊卑、政令、俗尚功利、都会、练兵、富强之术共13条。
这13条内容绝大部分属于世俗风情之类,类同于一般的闻见记,不仅对于新制度仅以“政令专主乎信”一语了之,无论是臣民议事之所的元老院,还是赋权于大臣以便宜行事的行政系统,抑或“凡事必先定约条”的制度规范,都不见一字提及,而《别单》所下的评价——“其政令似出于卫鞅遗法”,则把日本暗比为二世而亡的强秦,甚至干脆直谓“不可长久”,其基调与《日东记游》正文中所体现出来的态度简直南辕北辙。
何以身负观察之责的使臣,向朝廷报告考察结果的时候却要如此自我过滤?其原因恐怕就不仅仅是个人意识的问题,而要从僵化的政治制度对新事物的选择性接受中求之了。
作者为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