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津冀是全国治污重点区,唐山是京津冀治污的重点。作为河北经济总量和产业布局重心,唐山依煤而建,因钢而兴,也饱受大气污染的侵扰,连续数年位列全国污染最严重城市前十。
作为治霾样板,唐山承接了从中央到省层层重压下来的指标:至2017年PM2.5浓度相较2012年要下降33%以上,重点县下降40%以上。
压减“游戏”
唐山大气治理的路径很清晰:PM2.5的20.67%来源于冶金行业,首要就是让冶金行业减排。然而,在唐山市2014年淘汰计划中,只有焦化、水泥、造纸、印染四行业,唯独没有冶金。
“全市如今已经没有落后的钢铁产能需要淘汰。”唐山市工信局副局长艾有田解释说。在市场持续不振和环保趋严的双重压力下,中小型民营钢铁企业已被淘汰出局。
自大气污染防治与地方政府的考核直接挂钩,当地主管官员压力很大。为压产能,两类钢企被“上刑”:一类是停产已久的企业,这类本来就没有生产,压减产能很容易;二是符合国家政策准入的企业,按末位淘汰。
中国钢产量的四分之一在河北,河北钢产量一半在唐山。和中央经过几轮谈判后,河北省压缩钢产能的任务是,到2017年底,全省较2012年消减粗钢产能6000万吨。唐山则被压派4000万吨,为全省指标的三分之二。
这个指标让唐山很恼火。
自2008年经政策和市场的双向调控后,小型钢厂和不符环保要求的钢企大多自行关停并转。现在唐山钢企最小的高炉均达到400立方米级别且安置了环保工艺,国家淘汰标准线就是400立方米以下高炉。
分派到各省的钢铁产能压减量不同,以京津冀区域为例,河北压减粗钢6000万吨,天津市与山西省分别需压减2000万吨、670万吨,唐山一市就超过以上两地之和,“就因为唐山成了京津冀大气治理的重点城市”。一位唐山市发改委人士抱怨。
唐山市发改委的数据显示,2013年—2014年11月底,共压减粗钢产能1792万吨,炼铁产能775万吨。这组压减数据中,甚至算上了前些年自行倒闭的钢企的产能。尽管如此,离唐山4000万吨粗钢、2800万吨炼铁的压减总目标,还是相差甚远,剩余的压减数据从哪里来?
多年来,唐山市乃至河北省的钢铁实际产能一直成谜。一位钢企总经理透露,唐山钢铁产能“对外与对内是两套数据”,出于地方保护,实际产能要远高于地方公开承认的数据。
《财经》记者实地调查发现,不少钢企游离于官方统计口径之外。仅在唐山市丰润区、丰南区的不少钢企就未被纳入官方目录中。关停或压减一些体外“匿名”钢企的产能,不失为“交差”的一条路。
对大钢企,唐山市也适当压减产能,措施包括:对相对落后产能实施差别电价、水价等;建立钢铁产能交易平台,让有效钢铁产能向优势核心企业集中,鼓励钢铁企业整合重组等。
“整合重组”在唐山提倡数年,被列入《河北省钢铁产业结构调整方案》并继续保留的唐山钢企现共有53家,皆为大体量。民营企业也是至少年产能六七百万吨,进一步整合比较困难。
实现减排的另一种可能是“限产”。当地环保部门和钢企人士正在谈论这种临时性管制措施,即通过关停企业的部分生产线、高炉等来削减产能。但“限产”不过是给这场“数字游戏”又添了一码。
主要原因在于“限产”在时间上具有“可操作性”。比如,由于生产安全需要,钢企每年都有一定的设备关停检修期。
“限产无非是把企业的检修期拉长,待敏感期过后,再度恢复生产,最终实际产能还会攀升。”一位不愿具名的民营钢企人士说,当地多家钢企已搬迁至或原本就在偏僻农村,也容易躲避政府监管。
随着2014年钢铁市场回暖,价格跳涨,唐山钢企正纷纷开足马力,开工率至少在95%以上。原料价格下跌,使钢铁生产利润增加,谁都不愿意这时减产。
煤炭改造维艰
隆冬时节,唐山主城区随处可见尚未拆除的路面围挡,这是全市力推的供暖方式改革的收官“痕迹”。
2014年供暖季,被唐山市政府视为抢工关键时机,试图靠清洁煤、“煤改气”等方式,实现减排。
河北省作为国内煤炭消费大户,煤炭消费总量控制以及清洁化煤炭利用为大气治理的重头戏。唐山市分配到的指标是,至2017年,全市煤炭消费总量相比2012年要净削减2560万吨,各指标都逐步分解至各县区。
控制难度最高的是农村地区散烧煤。未经任何末端处理的散烧煤,“裸排”污染尤重。
河北省发改委测算,全省每年工业用煤3亿吨,民用散煤2000万吨,但后者的二氧化硫排放量几乎是燃煤电厂排放的10倍,烟尘排量与电厂相比近百倍。
为治理散烧煤,到2014年,河北省建立了45家清洁型煤生产配送企业,配送企业享受一次性数百万元的中央大气专项资金补助。2014年采暖期之前,唐山4家配送中心投产。
配送中心之一、唐山市丰南区科丰洁净煤有限公司测算,与散烧煤相比,其提供的清洁型煤,污染物排放总量将降低约70%,综合节煤效果至少可达50%。
不过,4家中心的年供应能力,只占全市散烧煤总量的32%左右,唐山市环保局估计,满足全市散烧煤治理要求,至2017年,要至少增加10家-15家。
还有一途就是“煤改气”,借由集中供暖锅炉的改造,用天然气替代煤炭。唐山市中心区域要在2014年完成改造,各县城区在2015年末完成整治计划。然而,气源供应紧张和后续热源短缺,将使集中供暖很难做到全覆盖。
唐山市的天然气供应量远远不足。《财经》记者从唐山市住建局燃热处获悉,该市天然气在冬季供气量65万立方米/日,供暖高峰时,就需“限工业、保民用”。冬季用气高峰期,唐山市天然气缺口约在5万-10万立方米/日。
为完成防治大气的重任,唐山还强推了三种能源替代办法:电炉替代燃煤窑炉;置换醇基燃料、生物质等清洁锅炉;社区推行地源热泵供暖。
“高效”的背后是高成本。三种方法相比燃煤均增加数倍成本,其中电炉成本增幅1倍-2倍,清洁燃料运行成本增幅2倍-4倍,而地源热泵供暖的初期建设成本较高。
“增加的费用让企业难以承受,改造积极性并不高。这个问题比较棘手。”唐山市环保局人士介绍,按现有政策,锅炉在改造时有一次性的中央补贴,但改造后的燃料更换、清洁能源替代以及新增运行成本,并无补贴。
谁埋单
许多问题都归结到:大气治理的巨额资金何来?
唐山市财政局向《财经》记者晒了一份大气治理的账目清单,近三年来,全市共投入大气污染防治资金约100亿元,其中财政资金30亿元,社会资金70亿元。
财政资金包括中央大气污染防治资金、燃煤锅炉烟尘综合整治中央财政补助资金、节能减排中央财政奖励资金等中央财政专项资金,以及省、市、县三级财政专项资金。
唐山市支出2.5亿元,支持燃煤锅炉改造、清洁能源置换和并入集中供热管网建设;并投资2.32亿元,支持钢铁、焦化、电力等企业实施烟尘、二氧化硫等污染物治理,以及完善污染源监控体系建设等。
按现有的国家补贴政策,完成整改措施,企业可享受电价补贴。燃煤电厂脱硫电价补贴,一度电补1.5分钱,脱硝电价一度电补1分钱,还有除尘改造,一度电补3厘钱。
多位环保专家认为,存在财政资源错配的问题。一直以来燃煤企业享受了太多的补贴政策。
清华大学课题组将煤炭生产运输及消费过程中所产生的环境和人体健康的损害进行了货币化,结果表明:2012年,生产、运输和消费一吨煤,所产生的环境和人体健康的损害成本大约为260元。其中,煤炭消费过程的成本是166元。如果从环境成本等入手计算,实际上整个社会都在为燃煤企业分摊费用。
国内的煤炭定价机制考虑到了上述社会成本,但偏离仍大。
在煤炭生产环节,每吨煤的税费约为40元,略低于测算的55元;悬殊的差距发生在煤炭的消费端,现在全国的燃煤排污费税费平均为每吨5元左右,远远低于166元的测算值。
用煤企业也在为大气治理“埋单”。煤炭清洁化利用的可行方案是用含硫低、灰分小的洁净煤替代烟煤。唐山市新规:禁用和销售超过0.6%硫分、15%灰分的煤炭、焦炭,市区内电企取暖期禁用硫分超过0.8%、灰分大于16%的燃煤。企业用煤成本因此上飚,如钢铁企业的炼焦用煤,硫含量每降低0.1%,每吨煤炭采购价约上涨15元,钢企此前的用煤含硫量多为1%,要降至0.6%,每吨要增加约50元。
未来三年,唐山还要投资主要污染物减排、产业低碳化、清洁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利用等五类示范项目。据测算,总投资约116亿元,预计将得到中央财政资金12亿元,省、市、县三级财政资金13亿元,剩下91亿元还需企业和社会自筹。
唐山并无筹款良方。该市环保局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要解决资金投入严重不足,只能是在本地财政加大环境治理投入力度的基础上,再积极争取国家、省级等各类上级专项资金。
不过,已有的信号越来越明确:上级财政拨付专项资金不会再有太多的增量,治理大气主要靠各地自行消化。
近两年,唐山市居民用户、公建用户热费价格都没有提升,维持电厂集中供热居民住宅每平方米(使用面积)为26元,区域锅炉供热居民住宅为每平方米(使用面积)27元。
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副院长柴发合认为,当市场逐渐放开以后,电厂环保电价补贴肯定要取消,最后的措施就是征收碳税和各类污染物排放税等。财政部财科所副所长苏明亦透露,采用从量计征的环境税正在立法,2015年可能出台。
补偿账本
支柱型产业钢铁压减关停后,消除“经济后遗症”的补偿也是一本账。
唐山有2.4亿元资金用于支持滦县、迁安市等两地企业压减钢铁产能。唐山市财政局经济建设处处长王富江估算,仅压减4000万吨粗钢产能一项,直接影响财政收入38亿元。
新华社报道,据唐山政府估算,压减产能全部完成后,几年内影响直接和间接税收达370亿元。
《财经》记者采访得知,唐山市政府初步预计,压减钢铁产能影响直接从业人员约8万人,若按钢铁产业上游原料生产和下游运输服务等全链条估算,间接影响近40万人待重新就业安置。
唐山一度寄望于京津冀大气联防联控的财务支持。一位唐山环保系统官员称,此前北京将工业企业搬至河北,如今调整结构所费全算给河北,“如果不向北京供电,唐山也不需有这么多的燃煤发电厂。如果首钢不搬迁到曹妃甸,唐山此轮压减产能也去掉了最大头,这等于是唐山帮北京承担了部分治理任务”。
河北对整个京津冀地区的各项贡献,以及经济补偿问题,呼吁多年,也无实质推动。与区域联防联控有关的“京津冀协同发展规划”战略,被视为唐山市乃至河北省的“救命稻草”。
2014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这一战略被列入2015年经济工作的主要任务之一。唐山有幸成为北京的特殊合作伙伴。
距北京190公里、距唐山市80公里的曹妃甸,被定位为首都产业外迁和城市功能疏解的重要承接地。在空旷的曹妃甸工业区马路两侧,随处可见“打造产业转移高地”等标语。
北京移往唐山的产业项目,已经作为补偿被提上了日程。曹妃甸政府自2013年就将招商确定为全区首任,多次抽调人力前往北京,逐一走访数百家央企、国企和民企,并建档、跟进拟外迁产业项,也已敲定了一些企业入驻曹妃甸计划。
唐山市委副书记、曹妃甸区委书记郭竞坤表示,协同发展示范区不是单个项目转移,而是北京整个加工制造业向曹妃甸转移,最终形成高端装备制造等现代产业集群。
不过,曹妃甸区政府对细节仍保密,争抢外迁项目的竞争对手云集,河北省内兄弟城市几乎都有工业园区虚位以待。
唐山已明确表示,不接受外迁而来的高耗能、污染企业,不能再重走过些年又被迫淘汰的老路。
本刊实习生张舒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