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日本事情，常用右翼、左翼的标签，阵容看似分明。在我们的印象里，左翼是友好的，右翼反华。游览东京，时见大街上驰过囚车似的面包车，通体黑得刺眼，画着太阳旗，震耳欲聋地播放旧军歌，那就是右翼。但若问什么是右翼，谁算作右翼，可又难以说得清。

明治时代，日本尚未从法国拿来左翼右翼之类表现政治立场的用语，当时的左翼可说是自由民权主义者，右翼是玄洋社。芥川龙之介写于上世纪20年代的《侏儒的话》里出现左翼、左倾主义这些词。左翼一词便这样流行。

据词典解释，右翼是保守的、国粹的思想倾向（及具有此倾向的团体或个人）。他们珍重本国的传统文化，讨厌外国文化。证据之一就是他们喜欢用汉字，团体名称没有用外来语的。其一大特征是尊崇天皇家。

江户时代，天下只知道有德川将军，不知道有天皇，水户藩主德川光国是德川家康的孙子，基于儒家的忠君思想开创水户学，主张把政权交还天皇家。深受其影响，维新志士们尊皇攘夷。明治新政府上台，为富国强兵，从攘夷转向全盘西化。德川光国可算是右翼的鼻祖。

头山满继承西乡隆盛的遗志，1881年在福冈成立了一个政治结社，叫玄洋社，被视为近代右翼之始。1901年玄洋社的社员内田良平设立黑龙会（名称取自黑龙江，战后被驻日盟军总司令部作为最危险的右翼团体解散）。他们崇拜天皇，鼓吹国粹主义、大亚洲主义、对外扩张主义等。所谓大亚洲主义，意思是从西方帝国主义殖民下解放亚洲。

从明治到昭和时代，左与右的最大不同在于承不承认天皇制，现而今明言废除天皇制的左翼已少之又少。21世纪以来左右两翼的分别则主要是肯定或否定和平宪法。当今天皇表现为维护，与近几十年来主张反战和平主义的左翼异口同声，反倒是右翼跟天皇唱反调，煽动修宪。

靖国神社是右翼的圣地。右翼人士们不大像左翼那样上街游行，而是满街跑宣传车。右翼和暴力团都尚黑，服装是黑的，上世纪60年代出现街头的宣传车也是黑的。据说也有白色的，但绝对不用红色。左翼喜欢搞人多势众，有知识分子气，右翼爱显示肌肉，作风野蛮。

思想团体的右翼与黑社会的暴力团难以区分。警察对暴力团强硬，对右翼硬不起来，因为是思想团体。于是右翼对警察就强硬，对暴力团不敢来硬的。暴力团向左翼的游行索要保护费，对右翼宣传车在地盘上活动则不大干涉。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日本送来了左翼右翼的概念。左翼爱表白自己左，而右翼向来不承认自己右，他们不是鸟，而是日本的王道。1960年发生安保运动（反对修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左翼有翻天之势，警察找右翼、暴力团、宗教团体等协助对抗，这时右翼才公然亮出了右翼的旗号。当今右倾化，过去认为右的观点越来越近乎社会常识。保守系统的媒体比右翼更右，书店里反中反韩的书成排，甚至叫嚣跟中国、韩国断交。只有右翼的“二十一世纪书院”代表说：讨厌朝鲜、中国也要搞好关系，因为日本不可能搬家。

三岛由纪夫被右翼捧为象征性人物。1970年11月25日他混入自卫队驻地，在官兵的叫骂中挥动拳头说：你们当中没有一个跟我一起造反吗？那还算什么武士！看透你们还不愿为修改宪法站起来，我对自卫队的梦破灭了。那我就在这里喊天皇陛下万岁。三岛三呼万岁之后，就拿刀切了腹。

实际上，右翼起初只把他成立民兵组织当作小玩闹，而且攻击深泽七郎的《风流梦谭》侮辱天皇时，传闻在同期杂志上发表《忧国》的三岛推荐过这一作品，也给他寄来恐吓信，被警察保护了两个来月。但今夕何夕，40多年过去，2014年末众议院选举，以安倍晋三为首的自民党大获全胜，三岛由纪夫的修宪梦指日成真。

评论家佐高信唯恐天下不知其左，他说：左翼关注社会，右翼关注个人，他要用右翼的方法反权力。前年出版的杂文集《当今日本尽鹰派》列举了五个有害的鹰:石原慎太郎、猪濑直树、安倍晋三、桥下彻、北野武。

在日本之外的世界，历史是翻了一页的，而日本始终在改写过去的一页，涂涂抹抹。我们拼命要记住的，他们从不曾忘却。自以为是的人常常会一厢情愿。要知道，人家即便是左翼，爱的也是他自己的国家。

作者为旅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