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6月于会泳出生在山东胶东一靠海渔村,胶东当时盛行皮黄,于会泳自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不少民族乐器,而且越玩越好,名气越来越大。
于会泳老家是抗日根据地,抗战胜利后进入部队文工团。他父亲早逝,靠母亲拉扯成人,对慈母有着深刻挚爱,是个孝子,正是这个“孝”字引发了几乎牵扯他一生的后果,对他后来在“文革”中追随江青、效忠“四人帮”起到重要作用。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抗战结束内战又起,于会泳所在部队文工团因遭国民党部队围攻被疏散,年轻的于会泳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战后,手头刚好有一包部队分发的物资,他想到如果自己死了也能给母亲留下一点“遗产”,于是写下一张纸条,请求“蒋军兄弟们”把这些东西转寄其老母,即便拿走东西,也至少请将随附物资之中的一张照片寄给母亲以作留念,并在照片后留下了母亲的地址。写好了纸条,于会泳又有些犹豫,便问文工团教导员张显可不可以这样做,张显觉得这样不好,把纸条收了起来。
战事结束,张显将纸条交给了上级领导,上级对此十分震惊,认为这是“变节”行为,召集全体文工团员对于会泳进行批判,于会泳被隔离审查,随后调离文工团,调入《胶东文艺》搞些誊写工作。
这张主观上没有“投敌”动机、客观上没有形成任何事实,同时表明他已经做好牺牲准备的纸条,没有落入“蒋军兄弟”手中而被自己同志装进了档案。
此后,于会泳战战兢兢、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业务上。他凭借音乐技能,对音乐的理解有了飞速提高,并以令人交口称赞的工作成绩重新回到文工团。
政治上绝望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于会泳以优异成绩被推荐到“国立音乐院上海分院”(1956年更名为上海音乐学院)学习并入了党。在上海的一年学习中,他的多才多艺和勤奋好学,给院长贺绿汀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在他毕业时留下了他。
根据音乐学院要求,他参与了民间戏曲、曲艺的整理工作。于会泳的音乐悟性极高,很快在工作中取得了成绩。就在他潜心研究、并得意于业务成就时,频繁和高涨的政治运动不断袭来,于会泳因为那张写给“蒋军兄弟”的纸条,成为历次运动中的批判对象——“党内民主派”“白专道路”,等等,档案里的材料也越来越多,使他在政治上有了永无出头之日的感觉。
越是政治上无望,他就把越多的精力投入到艺术创造中,到“文革”开始前,他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理论著作、论文和歌曲创作大有收获,初步形成音乐理论的“于氏体系”,在音乐界产生了深远影响。
业务上的精进,使于会泳产生了改革中国传统京剧的想法,他认真聆听京剧名宿讲座、虚心向精通西洋音乐的理论家们求教,提出京剧“改用普通话的声调系统”的创新建议,写出了第一篇京剧理论论文《关于京剧现代戏音乐的若干问题》,成为日后从事“样板戏”音乐创作的指导思想。
蓬勃兴起的“革命现代京剧”给这位造诣深厚的音乐理论家带来巨大机遇。江青对参与“革命现代京剧”的音乐工作者们提出:“一是懂现代音乐;二是懂戏曲的规律;三是愿意搞戏曲现代戏音乐创作。”这三条标准简直就像为于会泳度身定做。他的机会来了。
1965年3月6日,于会泳一脚跨进了上海“戏改创作小组”,也意味着他从此跳进了中国政治的火坑。进入戏改小组没几天他就尽显才华,先后发表数篇重要文章,不仅用优秀音乐作品征服了演员,更重要的是打动了江青。
6月11日是于会泳的重大日子,江青不仅接见了他,还认了老乡。于会泳对江青敬仰、膜拜,原本常情,加上于会泳档案里的一把破事,他内心希望得到一种认可。不过,他没有想到依靠江青来保护自己,他与江青地位差距太大。
于会泳的音乐才干深得江青倚重,他实际成了江青的音乐顾问,甚至有不经批准直接面见江青的待遇,在上海,除张春桥唯于会泳一人。尽管如此,上音领导对他却无好感,党委书记钟望阳从于会泳档案中看到他斑斑劣迹时,率先向于会泳发难。
钟望阳给上海市委宣传部打报告,陈述于会泳历史问题,要把他调回学校,张春桥并不理睬,指责上海音乐学院是“资产阶级统治的”。“文化大革命”猝不及防地突然降临。此时,还没人知道运动的方向,钟望阳亲笔把于会泳划进了“三反分子”名单,这不论对于会泳还是对钟望阳自己都是一场灾难——于会泳发迹后,造反派让钟望阳跪在上海音乐学院门口“迎接”这位时代宠儿、政治新贵。
艺术家变成政治家
始终对政治运动胆战心惊的于会泳被运动了,成为“牛鬼蛇神”,批判于会泳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不论懦弱的于会泳如何哭泣、哀嚎,都无法逃脱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牛棚、批斗、检讨、交待、抄家,一样不少,于会泳的档案也被公布,不仅问题一大堆,更有那张写给“蒋军兄弟”的纸条。于会泳“叛徒”证据确凿。
1966年9月下旬,上海市委通知《智取威虎山》《海港》进京公演,钟望阳再度阻拦于会泳,可他不知道于会泳在江青眼里的地位究竟有多高,阻拦没有成功,于会泳不仅进京,演出结束受接见时,江青还把他拉到舞台中央并肩接受欢呼。于会泳自然对江青感恩戴德。
不过,此时政治气候尚不明朗,上海造反派对于会泳在北京所受礼遇并不买账,他刚回上海就被造反派截住揪斗,他们让于会泳光着脚,鞋子挂在脖子上进行批斗。于会泳被逼不过,只好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修正主义分子”,性格中软弱一面暴露得淋漓尽致。被批得精疲力竭的于会泳终于支撑不住,严重的胃病复发,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渐渐地,造反派们知道了于会泳的政治象征意义和江青对他的器重,开始鼓动于会泳造反,于会泳从病床上站立起来,站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斗争的第一线。1967年2月,已经在上海呼风唤雨的张春桥召于会泳谈话,严厉批评了他在“你死我活两条路线斗争”中的软弱性,同时委以重任,令其全面负责“革命样板戏”。
于会泳自参加革命后,经历亦算坎坷,历次运动虽不致命却都有他一份,这令胆小懦弱的于会泳惶惶不可终日,艺术的成就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尊严,江青的礼遇使他受宠若惊。他对江青的投靠,与其说是政治上的投靠,不如说是精神上的投靠,江青给了他一种归宿感,不仅让他尽情释放自己的才华,更让他看到人生的价值。这样的事不论谁遇到恐怕再难继续保持政治情操。
1967年5月,于会泳被召进京参加“五一”国际劳动节天安门城楼观礼,江青亲自把他引荐给毛泽东。得到领袖青睐的于会泳彻底脱胎换骨,把自己的命运与江青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1968年4月25日,于会泳主持斗争大会批判恩师贺绿汀,这意味着于会泳与旧时代的决裂——艺术家于会泳从此变成政治家于会泳。
苦心经营
于会泳对样板戏最重要的理论贡献是提出了“三突出”理论,这个理论伴随“文革”祸害中国文艺界将近十年。1968年5月23日,《文汇报》刊登了于会泳的文章《让文艺界永远成为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阵地》,文章首次使用了“三突出”概念,这个理论的具体表达是:“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中心人物。”于会泳把这个理论的发明权拱手送给了江青。
接着,于会泳被“推选”为中共九大代表。有意思的是那张曾经在革命前辈看来十分重要的、写给“蒋军兄弟”的纸条,却被“极左”的张春桥、徐景贤们不屑一顾。徐景贤把这张纸条从于会泳档案中抽了出去,于会泳的“历史问题”顿时消失,利用这张纸条整过于会泳的人陡然失去了“于会泳是叛徒”的证据,其下场殊为悲惨。
九大召开,于会泳进入大会主席团,坐上了主席台。大会期间,以《智取威虎山》向与会代表进行汇报演出,演出开始前,样板戏的大功臣于会泳发言,他平时不善言辞,语言木讷,突然变得伶牙俐齿,在介绍了江青如何为京剧革命呕心沥血之后,满怀深情地赞美江青“实际上是我们样板戏的第一编剧、第一导演、第一作曲、第一舞美设计……”于会泳的赞美是发自肺腑、真心诚意的。是江青赋予其政治生命。
对样板戏,于会泳苦心经营、呕心沥血。1969年从《智取威虎山》开始,八个样板戏逐一拍成电影,尤其在《杜鹃山》中,于会泳把才能发挥到极致,对原来的唱腔进行重大修改,为柯湘专门设计了一个象征形象的音型贯穿全剧,念白上全剧采用韵白结构,使《杜鹃山》基本实现了歌剧化而又完全是京剧的感受。
“文革”期间,文化部已被彻底砸烂,1970年成立国务院文化组,主要工作是抓样板戏,于会泳为小组成员。“文化组”后来渐渐承担起文化部职能,于会泳攀升副组长,1975年初召开的全国四届人大恢复文化部机构设置,经周恩来提议,于会泳出任文化部部长,达到他政治生涯顶点。
自于会泳升任国务院文化组副组长后,于会泳开始负责全国文化工作,国内所发生的各种政治运动、政治事件,他都脱不了干系,如“批林批孔运动”“风庆轮事件”“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不论他本人以如何的心态对待这样的事件,但他对江青的服膺,使他必须按照江青的要求去执行工作,于会泳对此承担必要责任是理所应当的。而历史一旦被颠倒,于会泳的命运可想而知。
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于会泳作为“四人帮”集团的骨干接受审查。1977年8月28日晚于会泳自杀, 8月31日,经抢救无效,这位天才而又勤奋的艺术家,背负着本不该由他背负的命运走到了生命尽头,伴随他离去的则是中国戏剧史、音乐史乃至中国历史中永远不会被抹去的八个样板戏。
作者为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