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战争,阿拉伯半岛南端这个贫穷得无足轻重的小国或许会一直静静地躺在世界媒体的雷达以外。3月26日傍晚,以沙特阿拉伯为首的十个穆斯林国家对也门发动了代号“果断风暴”的空袭,剑指近期在也门各地扩散的什叶派胡塞反政府武装。
同一天,伊朗核问题六方会谈在短暂休会后重聚瑞士洛桑,经过一周努力,美国政府主导的伊核谈判最终取得突破性进展,这对于一直与伊朗在地区寻求宗派平衡的沙特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这并不是沙特近期遇到的唯一麻烦:在叙利亚北部,阿萨德的政府军取得显著胜利;被广泛怀疑受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装控制了也门逃亡总统哈迪最后藏身地南部城市亚丁,沙特的后院随时可能被什叶派接管。
这个时间节点进攻也门,在沙特看来或许是扳回局面最后的时间窗口:美国立即对海湾盟友的联合空袭表示了支持,或多或少也是为了平息海湾国家对伊核协议达成的抱怨。
空袭可能会持续更长时间,伦敦大学也门问题专家布鲁克(Gabriele vom Bruck)对《财经》记者表示,沙特一旦决定开打便不会轻易进入和谈,直到他们完全解除胡塞的军事威胁。
不过,空袭可能让局势朝向更糟的地步发展。在空袭持续的三周中,除了大量的平民伤亡以外,胡塞武装占领了更多的南部疆土;也门的部族武装也卷入到战争中;活跃在也门的基地组织半岛分支以及更为激进的“伊斯兰国”在战乱中攻城略地。
不少熟悉中东事务的分析师担心,也门可能成为继叙利亚、伊拉克和利比亚之后第四个分崩离析的中东国家。
胡塞之扰
2011年席卷中东北非地区的“阿拉伯之春”运动中,也门政府是突尼斯和埃及之后第三个被推翻的政权。虽然也门是阿拉伯半岛上唯一一个多党制选举的国家,但彼时前总统萨利赫已经在位33年,并且随时可能将职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萨利赫在一次清真寺爆炸袭击中受伤,但他没有像卡扎菲、阿萨德、穆巴拉克那样死战到底,而是主动下台赴美国治疗,由副总统哈迪继任。
作为交换条件,海湾合作委员会,这一也门并不在内的海湾地区最主要的政治经济组织与萨利赫达成协议,保留他人民议会党党首的位置,且不追究过往责任。
这个决定为此后也门的政治改革留下了隐患。
2012年2月,作为唯一候选人,受欧美和海湾国家支持的哈迪顺利当选总统,在联合国指导下开启全国政治对话,带领也门踏上政治转型之路。不幸的是,三年的政治努力至今几近破产。
哈迪高举反恐旗号,因此受到欧美国家的首肯,但在他眼里,镇压北部的胡塞武装才是当务之急。胡塞武装隶属什叶派穆斯林宰德教派,在萨利赫时期长期遭到打压;在政治改革进程中,他们被排斥于政府之外,一度冲在反政府的最前沿,被称为“议会外部的反对派”。
2014年7月,为了取得世界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也门政府宣布取消对油价补贴,由此抬高了国内物价。胡塞武装利用人们对油价上涨的不满,在首都发动大规模游行,将其武装力量部入萨那。9月21日当胡塞部队全面包围萨那,继而占领国防部、国家电视台和中央银行等政治要地,并于2015年1月攻占总统府,总统和总理被迫辞职,并在被软禁后逃往亚丁。
布鲁克表示,政府原本可以在政治重组过程中将胡塞武装招安,却错过了机会。
2011年的过渡条款中规定,只有隶属合法政党的成员才能进入政府部门,这一规定让胡塞武装及“南方运动”(注:活跃于也门南部的分裂势力,他们要求政府对1994年的内战进行赔偿)等游兵散勇队伍没有资格获得席位。
据估计,胡塞的战士和追随者大约有10万-12万人,这些人在政府里集体失声。无法逾越宗派界限、建立包容性政府,为当下的局面播下了祸根。
布鲁金斯学会多哈中心的副主任沙尔基(Ibrahim Sharqieh)对《财经》记者分析,在一些也门人看来,胡塞武装在政治上并不成熟,他们能掀起轩然大波是仰仗背后的“大脑”、前总统萨利赫。萨利赫和胡塞曾经打过六次战争,却在反对哈迪政府时结成同盟。据也门媒体称,双方曾召开秘密会议制定推翻政府的细节。在胡塞武装夺取也门西部的姆兰市时,萨利赫指示忠于他的部族提供帮助;胡塞进入萨那后,政府军忠于萨利赫的军官也对他们开了绿灯。
胡塞武装能够长驱直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哈迪政府三年来在经济和治理上几乎没有进展,和革命初衷渐行渐远。
“也门人对哈迪没什么信心,他太听命于海湾国家和美国,也没有出色的领导才华。”布鲁克说,哈迪直到被推翻前仍然没有掌握军队实权。军队中一部分指挥官仍然效忠于前总统萨利赫,另一部分人则追随被视为也门二号人物的艾哈迈尔,哈迪因此无法彻底改革军方占据和左右也门经济的现状。
此外,外国的忽视也是也门转型失败的诱因。也门本身缺乏石油和水等自然资源,在重建中需要外部提供大量的经济援助,然而海湾国家的援助由于监管不力被政府部门鲸吞而没有流到民众手里,美国则过于关注反恐,忽略了帮助也门进行政治重建。
扳回局面之举
沙特作为海湾最大的产油国,在政治上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今年1月,沙特阿卜杜拉国王病逝,由同父异母的弟弟萨勒曼继位。
萨勒曼在多个外交场合表示他将把制衡伊朗势力的扩张作为首要外交任务。但伊核谈判取得的进展让双方的状态发生偏向。根据4月2日各方达成的框架性协议,伊朗将关闭现有生产铀的离心机中的三分之二,仅留下6000台,还将拆除生产钚的反应堆,并接受外界检查。如果伊朗履行承诺,欧美将解除对伊朗的制裁。
为此,在美国战略重心向亚洲倾斜的背景下,萨勒曼一方面加强与海合会国家的关系,上任之初即着手改善与另一个海湾主要国家卡塔尔的关系,两国因在埃及塞西将军就任总统问题上存在分歧而关系紧张;另一方面接近巴基斯坦和土耳其,希望巴基斯坦遏制伊朗向东延伸,土耳其约束伊朗在伊拉克的影响以及继续在叙利亚支持反政府武装抵抗阿萨德的政府军。
基于新的战略目标,打击亲伊朗的胡塞武装巩固后院是萨勒曼必走的一步棋。
除此之外,萨勒曼在继位后进行了人事调整,他需要机会让新人建功立业。
中东经济研究公司阿拉伯观察(Arabia monitor)撰文表示,萨勒曼国王实际上是在帮助他的小儿子默罕默德·本·萨勒曼王子树立他在王嗣中的地位。79岁的新国王上任即任命他的弟弟穆克林为王储兼第一首相,侄子纳依夫为第二王储兼副首相和内政大臣。穆克林是沙特首任阿齐兹国王最小的儿子,按照沙特惯例是顺位继承人,纳依夫则在驱逐和打击当地恐怖主义分子上功勋卓越。
不过,萨勒曼非常器重他的小儿子。外界对萨勒曼王子鲜有报道,据一些熟悉沙特王室的消息源称,萨勒曼王子可能在30岁左右,沙特国王大学法律专业毕业,是沙特王室中少有的未接受海外教育的后代。萨勒曼国王任命他掌管国防部、经济委员会以及国王办公厅,并担任这次空袭的指挥官和幕后策划。
随着空袭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军事力量卷入行动。美国副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于4月7日表示美国正在增加对空袭的军事和情报援助,他们在沙特设立了一个协调中心。
在战乱中,也门的恐怖主义势力趁机攻城略地。基地组织在4月初控制了南部港口木卡拉,他们冲进中央监狱,释放了300多名犯人,营救了数名该组织的指挥官,包括基地组织在阿比扬省的最高指挥官哈里德·巴塔菲。3月底,萨那的两所清真寺发生自杀式袭击,导致至少126人死亡。“伊斯兰国”宣布对爆炸负责,这是“伊斯兰国”在也门制造的第一起恐怖袭击。
这正是打击胡塞武装的两难问题:长期以来胡塞是也门境内对抗逊尼派也门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的一支重要武装力量。
布鲁克对《财经》记者表示,战争机器一旦开启就会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难于控制。沙特或许没有想明白攻打也门的长远影响,他们认为和胡塞比起来,基地组织尚在控制之中,但很有可能的是胡塞越弱,恐怖势力就越强。
影响已经反映在全球石油市场上。也门虽是一个贫油国,该国战事却对世界油价有多重影响。首先,空袭主要领导者沙特是全球最大的原油出口国;其次,也门所在的亚丁湾是油轮进出红海、并经由苏伊士运河前往欧洲的要道,战事可能导致断航,迫使油轮绕行远得多的南非好望角;最后,空袭拉响了地缘政治警报,可能使该地区更多的产油国陷入其中。
“果断风暴”空袭当日,持续下滑的石油价格陡升3%至49.31美元/桶,空袭第二天,油价再次跳升5%。
战争,再加上宗派斗争和南北分裂,也门局势在迅速恶化。沙尔基表示,胡塞武装和哈迪任何一方都没有实力完全掌控也门,解决也门问题除了重回和平、包容的转型进程以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