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2015-04-13 15:46:10

“穿越时空的灵魂就像穿过天空的云彩,尽管一片云彩的形状、颜色和大小都不会一成不变,它还是一块云彩。”英国前卫作家大卫·米切尔在《云图》中如是说,这里灵魂与时空的关系常被理解为对东方轮回观念的西方阐释。不过最有趣的是,小说和改编的电影通过两种不同的叙述方式,向读者讲述了两种不同的灵魂存在,一种是古老的、东方的,一种是后现代的、科幻的。

《云图》包含六个不同时代、不同地点、不同主人公的故事:1849年南太平洋上美国公证人亚当·尤因的日记;1931年比利时英国作曲家罗伯特·弗罗比舍的信;关于1975年美国加州记者路易莎·雷的小说;21世纪初英国出版人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自传;未来时代内索国克隆人星美-451的录音;后末日时代夏威夷牧羊人扎克里的自述。把这六个故事串在一起的是主人公身上都有一个彗星形状的胎记,而特殊的出生标记被认为是轮回的标志之一,因此这让《云图》似乎成了西方版的《生死疲劳》。

轮回是灵魂的时空之旅,终极目的是摆脱这一无穷无尽的时空牢笼,通过涅获得超越生死的境界。但是在涅之前,灵魂是不自由的。或许正是为了表现灵魂的这一困境,小说《云图》充满了悲观的色彩,无论主人公怎样反抗,人类的贪婪永远使人类社会如同炼狱。虽然大卫·米切尔让每位主人公都勇敢地和“人性的九头蛇”斗争,虽然他在全书的末尾写下“如果没有众多的水滴,哪会有海洋”,但书中沿着时间的轴线,从野蛮到文明再复归野蛮的人类历史,却让这一轮回充满了无奈。

2012年,沃卓斯基姐弟与汤姆·提克威联合将这部小说改编成了同名电影,引起了人们更大的兴趣。这次改编除了因为电影时间的局限而压缩改写了部分内容外,更主要的是改变了故事的叙述结构。小说原著的结构已经够先锋了,按12345654321的次序,六个故事先各讲到一半,然后再镜子一般讲完后半部,大卫·米切尔将这种结构称为六重奏。但是镜子式的对称或许暗示着灵魂即便从一个时空转入另一个时空,生命依然是一次次的重复。与小说不同的是,电影《云图》借助蒙太奇切换的便利,以及影音信息快于文字信息的传递速度,大胆地做了更频繁零碎的转换,在六个故事之间自由跳跃。这样,原来的逻辑很难察觉,读者刚建立起一个叙事脉络就立刻被另一个打断,一个动作中可以穿插若干个其他时空的片段,情节由此被割裂,叙述变成了在海量的情景和信息中寻找主导主题。

迅速切换不但让电影观众看得云里雾里,也把原著对人性和历史的反思变成了一部《星际穿越》般的科幻大片,同一演员在若干不同故事中分演数个角色更使影片获得了时空穿越的幻觉,于是,灵魂与时空的关系从困于时空之中的轮回,变成了后现代高科技下对时空的自由穿越。通过让不同时代不同场合迅速转换,电影《云图》的观众获得了翻阅时空的自由感,而这种超越时空的自由,不正是人类渴望通过高科技来实现的终极梦想吗?

电影《云图》之前,小说《神经漫游者》和电影《阿凡达》就已经尝试通过进入赛博空间(cyberspace)来摆脱人类肉体的束缚。在《云图》之后,《星际穿越》又借助物理上的多维空间和虫洞理论,勾画了穿越时间的可能性。《云图》没有两者的科学载体,但是通过借助先锋的电影叙述语言,取得了同样的穿越时空的效果。

人类的生命从古至今都困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困于肉体、能力、物质、语言和社会之中,而人类的灵魂总像希腊神话中的工匠迪达勒斯一样,渴望造出一双翅膀飞跃这重重迷宫。科幻作品正越来越把后现代的科技视为摆脱肉体的和时空的牢笼、获得自由存在的希望。

电影《云图》与小说《云图》的最大不同,正在于科幻电影更相信这种后现代的科技力量。电影不但展示了小说中未提过的各种未来高科技,而且在影片的末尾,用移民另一个星球解决了小说中后末日时代人类无法摆脱的野蛮和毁灭的困境。

科技能否将人类从一切束缚中解放,成为人类的救主,或者像《超体》那样让人类自己成为救主?至少大卫·米切尔的答案是否定的。小说《云图》中,历史在时间轴线上向前行进,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人类永远在相似的牢笼中挣扎,这个牢笼就是人性中的欲望和贪婪。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

戴从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