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诤臣”与“诤友”

2015-04-27 16:01:22

1928年5月,胡适在光华大学的五四纪念会上演说,讲到五四运动的影响时,也提到对国民党的影响,他举例说孙中山的著作“多半是五四运动以后方有的”。这在胡适,还是承续以前将五四和国民党连接起来的取向,基本是出于好意。但在国民党人看来,恐怕就是对孙颇不敬了。当时国民党四中全会宣言说,学生体力不强、知识不广、经验不丰,不应当干涉政治。

胡适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个“历史上的公式”,即“在变态的社会国家里,政府腐败,没有代表民意的机关,干涉政治的责任一定落在少年的身上”。而且“这是在变态的国家里必然的趋势,禁止是不可能的”。他接着提出两个可以免除学生干涉政治的“希望”:一是希望政治早日走上轨道;二是希望知识高深、体力强健、经验丰富的中年出来把政治干好。这样,学生就可以安心读书,当然不会干涉政治。这次讲话语调尚温和,但已明确说国民党的政治尚未“走上轨道”。

1928年6月,胡汉民在给胡适的信中说他现在负责宣传,“还是治标之际,快要到治标之本了,却离治本两字相差甚远”。他自解说:“一个人太忙,就变了只有临时的冲动。比方当着整万人的演说场,除却不断不续地喊出许多口号之外,想讲几句有条理较为仔细的话,恐怕也没有人要听吧?”胡汉民此话基本是写实,但胡适显然不满意。因为他不仅主张治本,就是政治,也主张有计划的政治,最不欣赏政治上“临时的冲动”。到7月,胡适即写成《名教》一文,说“中国已成了口号标语的世界”,而且这并非从苏俄学来,却是祖传的“道地的国货”,民间的任何“王阿毛”都能娴熟运用。他特别指出,虽然“党国领袖”视标语口号为“政治的武器”,但对一般的实际操作者,这也“不过是一种出气泄愤的法子”。这正是针对着“临时的冲动”而言,但此文还比较客气,基本是着眼于思想文化。

9月初,在国民党名义上的统一全国已数月后,他仍认为当时中国实无一个中央政府,所以在那时谈分治合作正如他以前谈联省自治,都缺少这个基本条件。不过此时胡适与国民党还在若即若离的状态,他也希望各新兴的地方势力能“合力造成一个稳固而有威信的中央”。

到年底,胡适“在南京观察政局”后,得出一时不会有大变动的结论。他认为“现政府虽不高明,但此外没有一个有力的反对派,故可幸存。若有一年苟安,中下的人才也许可以做出点事业”。这个观察的基础之一就是“外交上的成就”(指中美关税新约的签订)使地方实力派不敢破坏统一。同往常一样,胡适非常重视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态度和反应。

尽管这个观察(特别是有关地方实力派的部分)颇具一厢情愿的理想,却较能体现胡适此时的心境。这样,他在息笔多年后,又重新开始“做政论”文章。其中一篇是《新年的好梦》,对“统一后的第一年”可望出现的“好现象”做些想象,他希望能有和平,更进而能裁兵,并因关税新约而取消一切苛捐杂税、实现铁路及收益国有(而非各地军人占有)、禁绝鸦片等,最后则梦想有“一点点言论出版的自由,偶然插一两句嘴,偶尔指点出一两处错误,偶尔诉一两桩痛苦”而已。这个“一点点”确是胡适一贯的意思,但是到底多少算“一点点”或“偶尔”,恐怕双方的认知相当不一样。

胡适还有个关键的伏笔:虽然孙中山说政府是诸葛亮而国民是阿斗,“但在这以党治国的时候,我们老百姓却不配自命阿斗”,而是要做可以“赛过诸葛亮”的“臭皮匠”。其实胡适真正想要做的是有发言权而不干“实际政治”的新型诸葛亮,他根本就视南京诸公为阿斗,在他所作《名教》一文的手稿中,“现在的治国者”一语最初正是写作“许多‘阿斗’”,最足反映胡适的真意。但新当权的政府当然不能容忍被不论什么名义的人“赛过”,胡适的希望的确只能如他所说是“白昼做梦”罢了。

胡适毕生所努力想要实现,也期望国民党或任何中国政治力量能参与的,正是造成“好政治”和“高文明”。在这封信中他说道:“宁可宽恕几个政治上的敌人,万不可纵容这个思想上的敌人。”可知在此缓和时期,胡适对国民党已有宽恕的念头。

胡适一生虽然讲究容忍,但一般而言,对“政治敌人”往往还比较宽恕,对“思想敌人”如梁启超、梁漱溟等却常常不放过。这一方面因为他的社会角色自定位主要在思想文化一边,而把“实际的政治”留给别人去干;同时也因为这些“思想敌人”实际上与他的思想更接近,最能影响他的潜在追随者。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罗志田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2月。本文摘自该书第十一章,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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