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2015-04-27 16:08:06

2011年我在杜克大学纳什尔博物馆看过一个展览,叫做“黑镜子”。所谓黑镜子,就是用中美洲常见的矿物黑曜石磨成的薄片透镜。每片透镜后摆着一幅欧洲文艺复兴肖像画,而黑曜石前方,一尊尊玛雅陶土塑像对镜而立。观者端详展品时,要凑到玛雅人像身后,望向黑镜子。这时候,镜子里就会同时看见玛雅人像的正脸、文艺复兴肖像画,还有观者自己。

看展览时我不由得想到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这位乌拉圭作家特别喜欢借镜子说话。他的著作明着是写历史,其实是照见现实,他笔下的故事就像黑镜,映出揽镜自照者的位置。

阅读加莱亚诺是一种快乐,他的文字给人带来感官享受。一部晚近作品就叫《镜子》,其中有一篇讲圣诞老人,简笔画似的勾勒出落魄漫画家笔下出入于各家烟囱的红衣老汉,怎么被可口可乐公司“收购”,成了现代神话人物、圣诞节上的主角。末了不忘补上一句:“此外,没人知道他跟耶稣基督到底什么关系。”看到这儿,读者忍俊不禁,同时体会到一种批判体制的同谋者的快乐。

这样的文字自然吸引温和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读者,但加莱亚诺的趣味远高于此。同为乌拉圭人的文学批评家安赫尔·拉玛说,他的文字重新提供了一种社会整体性,能帮助中产阶级超越“思维的隔绝”,甚至让读者“窥见另一个宇宙”。

加莱亚诺的写作有一种“报人”的特点。跟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样,他早年做记者,也在有影响的左翼报刊做编辑。1963年他访问中国,参加了周恩来的外国记者见面会,还跟中国群众一起,挤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国庆升旗。这一年他还采访过溥仪,认真地请退位的天子回忆清宫生活,谈雷锋和斯大林。溥仪背书似的腔调让他不甚满意。谈话间,他没接末代皇帝递过来的香烟,而是抽起了自己在当地店铺里购买的天山牌卷烟。访问之后,1964年,他完成了第二本书,《中国》。

加莱亚诺是拉美文化几个最关键密码的破解者,而揭破现实的最重要的两部著作,是《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和《火的记忆》。前者讲“地球的富有”如何造成了“人类的贫困”,解释发达国家、跨国企业、金融机构用什么样的文明手段延续“古老的掠夺战”;后者,《火的记忆》三部曲,是用编年史的样式写成的“美洲生命史”。

加莱亚诺从没自诩为大学者,也没受过大学科班训练,塑造他的是20世纪的危机本身。还是中学生的时候,传统的历史教材就让他不满意,他说,历史课堂像蜡像馆,人物无心影,事件无色彩。而《火的记忆》恰是用几百个有色彩的短篇,串讲了美洲心史。

有人说加莱亚诺越写越短,《火的记忆》《镜子》像马赛克。我想,更好的比喻是拼贴画。

《风的世纪》中不少文章篇幅不过半页。但小拼贴能组成巨幅壁画。加莱亚诺的文章就像迭戈·里维拉的壁画,丰富的画面里藏着极有纵深感的历史细节。这组拼贴画也不是松散零碎的,《风的世纪》有个主干人物,叫米盖尔·马尔默,萨尔瓦多的革命家,一生反抗、斗争,12次“遇害”,13次复活:马尔默就是拉丁美洲命运的隐喻和全书的灵魂人物。

短则短矣,但加莱亚诺从不藏匿什么,他肯定不喜欢中国史家皮里阳秋的笔法,更不屑于伪装成“客观”的历史书写者。

1988年,他在智利的一个集会上发言,主题为“我们说不”,其中有这样的话,“我们对人类词语的中立平庸说不……假如美好的事物不公正,怎么可能是美的?假如正义不美,又怎可能是正义?我们要对美和正义的分裂说不,因为我们期待着正义与美的坚强而丰富的拥抱。”

加莱亚诺一生践行的是美与正义的拥抱,他的文章无时无刻不在传达责任——历史责任、政治责任、面对生活的责任。

2014年全球自由派媒体盛传加莱亚诺如何“悔少作”,起因是他在巴西接受访谈时,说自己早就过了写《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的那个阶段。实际上,那段访谈本身已经交代得清楚不过:旧的写作方式已经乏味,作家要尝试新东西。

而我的理解是,《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写于古巴革命投影下的美洲,独裁时代到来的前夜,现实给人的选择很少。面对当代读者,加莱亚诺选择了更开放、亲和的文体,这是要换种方法戳破现实而已。津津乐道于“拉美左派文学巨人”如何忏悔,倒是2014年一则有意味的新寓言了。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身后留下30余部著作,既是小说,更是历史。今天,他作为标靶的“镜中世界”修葺得更完备,《颠倒看世界》的开头说,“假如爱丽丝生活在当下,那么她不必前往镜中世界,朝窗外眺望一眼,足矣。”但幸运的是,加莱亚诺还拥有不少心气相通的读者,他的影响势必延续许多世代。

作者为社科院拉美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魏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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