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这种文学体式,本来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思,词就是歌词的意思,是配合隋唐以来一种流行的音乐——燕乐而歌唱的歌词,本来是在市井之间流传的。
后蜀时代的欧阳炯,在后蜀广政三年(940)编成《花间集》,其在《花间集序》中说我为什么编定了这个集子,我所编辑的就是这些年来文人诗客写作的歌词。本来一般市井之间所唱的流行歌曲比较通俗,不是十分典雅的。而欧阳炯所编辑的《花间集序》,特别指出是诗客的曲子词。他编选的目的就是为了使文人集会的时候,歌唱这些歌词,是交给美丽的歌女去歌唱,增加他们饮宴欢乐,所以他给这个集子命名为《花间集》,非常香艳、讲美女跟爱情的歌词。
本来这样的歌词一般说起来并没有深意,它不像是言志的诗歌,不像是载道的古文,就是用游戏的笔墨讲男女的相思爱情。
可是就是这些不严肃的笔墨,反而表达了很幽默、很深远的一些修养、境界,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为什么这种歌筵酒席上,给美女去唱的歌词,写相思跟爱情的,里面会表现了士大夫,甚至于在他们言志的诗歌里边都不能表达出来的最幽微、最深隐的,内心深处的修养与境界呢?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曾经说了一个理由。他说宋朝的人,诗不如词,其缘故就是,他们写在诗里边的内容情意,不如他们写在词里的情意更诚实、更真切。为什么?因为诗,大家先有个很严肃的理念,是言志的,认为写诗就是表达自己的思想、志意。所以诗人写诗的时候,先存了这样一种意念,都找光明的、体面的话来说。而且那些话,当然很多诗人是真诚的,可是有的时候总是做一个外表给人看,就不免有假大虚空之处。
可是歌词的词呢?它是写给歌女去唱的,不严肃。宋代著名的诗人黄庭坚也写词,写美女跟爱情,有一个学道的朋友,曾警告他说,你多写诗没有关系,“艳歌小词”则“可罢之”。黄庭坚回答说:“空中语耳”。他说我写的相思怨别、美女爱情的小词,不过是游戏笔墨,是“空中语”。所以他觉得我随便什么都可以写进去,这个不代表我自己,就不是我的言志。所以写的时候精神上放松。小词唯其不是严肃的,不是言志的诗篇,反而流露了那些诗人、词客内心之中最幽微、深隐的情思。
这种现象是慢慢被人发现的。宋朝的人就开始发现写爱情美女的小词里边可能有一些深远的意思。像刘克庄,南宋时候的人,他说:“藉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表面上写的是鲜花美女,但里面是写那些读书人,骚人墨客的豪情:“托闺怨以写放臣逐子之感”,表面上写那相思怨别的女子的闺怨,可是他所表现的是放臣逐子的感慨。不过,因为刘克庄的这几句话是为他的一个朋友所写的,不是一个客观的论述。当时一般读书人的观念,还是认为小词是不正当的,所以要替他的朋友挽回面子。小词里面有这种包含深刻意义的可能,但是没有人在理论上肯定它。
直到张惠言的时候,他在《词选》的序言里对此进行了论述。《词选》是张惠言所编的一个词的选集。张惠言当时在一个姓金的大学者家里做塾师。那些学生们想要跟张惠言学词。张惠言是一位经师,研究中国经书,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要给学生读这些香艳的小词,所以他就在所编选的《词选》的序言里提出来说,词“意内而言外”,词里边包含着深意,是“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人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这是说小词里有一种非常微妙的作用,它不只是把感情、思想说出来,它可以“道”,可以说明,可以表现,是贤人君子最幽深的、最隐约的、最哀怨的、最悱恻的,而且是自己不能直接说出来的感情,小词里边表现这样一种微妙的东西。而且在表现的时候还不能直说,是“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写得婉转低回,写得幽微杳渺。这就是小词中的修养和境界。
欧阳炯编选《花间集序》,是在后蜀广政三年,即公元940年。欧阳炯所说的诗人文士给歌伎、酒女写的这种娱乐的歌词,是小词本来的意思。
可是张惠言在差不多将近一千年以后,写了一篇《词选序》,他从小词里边看到了更深微的意思。这种意思也不是从张惠言才看出来,是在宋朝的时候,刘克庄替他的朋友写的序言——《题刘叔安感秋八词》中提出的,不过他没有确定。到1797年,张惠言写《词选序》才肯定地说,小词里面有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之情。
《小词大雅:叶嘉莹说词的修养与境界》,叶嘉莹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3月。本文摘自该书“第四讲”,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