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教是尼泊尔的国教,其教义认为“毁灭”有“再生”的涵义。湿婆是印度教的三大主神之一,兼具毁灭与生殖、破坏与创造的双重性格,他左掌托着火焰,象征毁灭,右手执鼓,象征生命。
如今的尼泊尔,正经历着破坏与创造的涅。
随着各国救援力量相继撤出震区,饱受4月25日14时发生的8.1级大地震摧残的尼泊尔,伤痛还没消逝,在荒芜与尘土之上,重建家园,变革、创造的希望已悄然破土。
同时,混乱的政局、沟通不畅的协调机制、失信于民的官员形象、极度紧张的财政资金、落后的基础设施、过度依赖旅游业的经济格局……也被灾难从游人如织的虚幻景象中挖出来,成为尼泊尔再生之路上的多刺荆棘。
破坏之苦:
内战后十年积累毁于一旦
5月15日,地震发生后的第20天。
早上10点,萨迪斯在加德满都泰米尔区玛格路上四处张望,每过来一个外国人,他都走上前去,嘴里重复着“Taxi”“Taxi”……没有人乘坐,他只好走到墙边,边抽烟边继续张望。
萨迪斯来自帕坦的一个镇上,家里有八口人,房子已经在地震中坍塌,他自己的出租车也被倒塌的围墙压毁。现在,他得开哥哥的出租车出来赚钱。
离他不足百米的商业街上,工艺品店、服装店、宾馆、饭店鳞次栉比,这条商业街仿佛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就连KTV、赌场也都恢复了生意。只是几栋歪歪斜斜的建筑矗立其中显得怪异。
十天前,顾客只有各国的救援队队员。他们手里提着购物袋,搜救工作中使用的电台此时也被用来相互分享“淘物”经验。
待各国搜救队撤离后,繁华不再。商业街南侧不足1公里的杜巴广场,曾经游人如织,有50多座马拉王朝的寺庙和宫殿,多建于16世纪至19世纪。现在只有鸽子与野狗,安静地游荡在断壁残垣中。
有2600多万人口的尼泊尔,超过80%的民众信奉印度教。刚20岁出头的印度教徒齐山,安静地坐在一家咖啡厅里,他曾经是这里的经理,有着高超的制作咖啡技术,拿过尼泊尔举行的咖啡制作比赛冠军。如今,齐山在美国驻尼泊尔大使馆负责制作咖啡。“虔诚的教徒不仅相信生死轮回,还每天做一些祭祀活动,这有助于悲伤心情的排解。”齐山对《财经》记者说。
然而,在加德满都100公里以外的廓尔喀县,地震好像才刚刚发生。
多杰在加德满都一家名为“希望联盟”的非政府组织(NGO)工作,他的家乡在廓尔喀县的一个山村。地震前,如果从工作的地方回家,多杰需要先坐四个小时的汽车到达廓尔喀县城,然后步行五天才能到家里。
多杰与家人彻底失去了联系。地震七天后,他辗转联系到一架直升机,载着自己购买的水、食物与帐篷飞到了村子。
整个山村50多户人家只有两座房子还在,七名邻居在地震中死亡。没有救援队到达那里。“军机飞过来两次,都是在空中盘旋一圈后飞走了。”多杰说。
在尼泊尔北部山区,还有无数个像这样的山村无人救援。没有通信,没有公路,在政府的地图上宛若隐形,就连死亡人数都没计入到每日更新的数据中。
这个刚刚结束了十年内战的国家,经过了宝贵的十年相对平稳期,积累的财富几乎全部毁于一旦。伤害随时可能造访。滑坡、泥石流、堰塞湖更是北部山区居民挥不去的阴影。尼泊尔北部与中国接壤的辛杜帕尔乔克县去年因山体滑坡163人死亡。
尼泊尔国家公路局的工作人员舒瓦杰,在震后第二天参加了中尼公路抢修工程队,从中国西藏樟木口岸到加德满都120公里的公路上,有30余处滑坡,抢修工程队花了9天才完全抢通。
在尼泊尔特里布万大学地质学教授麦戈看来,更大的损失与伤亡或许在即将到来的雨季中发生。地震震碎了山体,产生了很多新的滑坡体,旧的滑坡也有很多被重新激活。
中国科学院水利部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的专家通过分析卫星图片,在拉苏瓦地区发现了一处堰塞湖,直接威胁下游村庄和道路安全。
麦戈列出了5处在雨季以及未来两三年会出现大型滑坡与泥石流的地带,“这5处隐患点如果不排除,造成的死亡会比去年还多”。
重建之困:
效率低下的救灾与救援
尼泊尔政府的力量还远无法顾及到次生灾害,地震发生多日后首都加德满都的救灾和救援都处于混乱中。
5月1日,地震发生后第六天。张彩云气冲冲地走进位于加德满都的江苏饭店,抓到一名中国记者便大倒苦水。
这位外科医生已经在附近的比尔医院急救中心义务做手术四天了,说起话来略显疲劳。据她描述,中国国内一家公益基金会募捐了一批灾区救援物资,对口捐赠给了在尼泊尔灾区的中国NGO,但是救援物资到达加德满都机场后被军队扣押。张彩云到机场后发现,军队已经将那批物资偷偷运走,“我到的时候,已经运走了三分之二了”。
同样的事情很多。另一家中国NGO负责人也告诉《财经》记者,军人扣押了医疗物资不放行,军方官员称政府要统一分配国外物资。最后,这位负责人贿赂了军方官员,物资才得以运出。
在尼泊尔,“贪腐”“效率低下”常常被用来形容政府部门。在廓尔喀县城中心车站附近做小商品零售生意的席拉称,地震发生后,当地政府只派了几名工作人员来维持交通秩序,并没看到有军人搜救队来过,也没有救灾物资运进廓尔喀。
就在离廓尔喀县城中心2公里的山顶,新加坡、比利时两国救援队在此驻扎。两国搜救队员均统一着装、装备齐全,可是全部原地待命。
地震发生后的第六天,本是紧急救援关键时刻,而两国专业搜救团队还几乎没有开展搜救工作。一名比利时的搜救队员告诉《财经》记者,他们没有收到来自尼泊尔军方或者政府的调派信息,也没有收到灾情信息,只好在原地待命。
由于尼泊尔政府缺乏专门外部救援救灾团队对接部门,以及完整的灾情信息,致使本已在紧急救援现场的国外救灾力量与灾区急需的救援物资“错位”,很多国际救援队与救援物资甚至不得不在机场等待几个、甚至几十个小时。
五年前,尼泊尔政府成立了一个叫做国家应急管理中心的机构,主要职责是搜集自然灾害相关的信息。尽管这个机构在全国44个县设有办公室,但由于没有专门的授权,机构还没有开展过实质性的工作。
尼泊尔内政部下属的灾难管理部被授权应对自然灾害,但是灾难应对需要由专业的人才从事,普通的政府官员难以胜任。这导致灾难管理部在灾难发生后,不能即时有效地向警察、军队、外部救援救灾力量发布信息、传达调派命令,甚至在震后公开相互矛盾的信息。
在遭到诸多批评之后,尼政府向全国75个县派遣专职人员,以便分发救援物资并执行后期的重建任务。然而,效果并不佳。
一名反对党领袖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表示,政府虽然采取了措施去紧急救援和分发物资,但是民众并没有看到效率的提高,尽管政府掌握着13.5万的军人、6.5万名雇员,但在这么大的灾难面前力量仍太小,因此,“只由一个系统来分发物资是错误的,这意味着政府部门不容许其他任何组织与个人发放物资,但政府本身人力明显不够”。
十年前,尼泊尔结束了内战,尼泊尔王国变成尼泊尔联邦共和国。之后,国内处于一种后冲突转型时期。
在中国获得经济学博士的卡尔严看来,现在的政府实际是一个临时政府,这个政府的主要任务是制定新的宪法。由于转型不成功、转型时间太长,尼泊尔国内各个权力相互博弈,政权更替频繁。
“2006年至今,尼泊尔已经更换了8次总理,每届政府都不能稳固自己的政权。这才导致了政府越来越腐败,效率低下。”卡尔严说。
特里布万大学地震专家冉建·达哈则认为,政府协调能力的缺乏与工作效率的低下,源自于缺乏一个明晰的法律框架和运作体制。
不少专家也因此担心国际组织、国外政府与NGO会减少,甚至取消对尼泊尔的援助。
去年泥石流灾害后,在尼的中国商会出资1600万元疏通了中尼公路。这条公路是中国与尼泊尔的主要商路,两国80%的贸易通过此路完成交易。
大地震后中尼公路有约10公里的地段需要防治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大约需要1亿元完成整治。
1亿元,对于被地震“劫掠”一空的尼泊尔财政来说,是拿不出的开支。
尼泊尔未来一年的经济将是一个寒冬。
很多农民失去了家园、家畜以及储粮,生产力大幅降低,农业生产在一年内困难重重;政府资金大部分会转向救灾与重建,工业方面的投资不得不推迟;旅游业将遭受重创,大批游客流失,至少1年内,旅游业重振压力比较大。
来自尼泊尔内政部的数据显示:地震造成约17.5万房屋受损。银行业内部忧心忡忡。尼泊尔国家银行的数据显示,截至今年财年的前八个月, 59%的商业贷款是以房屋和土地作抵押,其中商贷规模为126.4亿美元,抵押物价值75.4亿美元。
蓝毗尼银行的首席执行官索纹·潘特表示,尼泊尔很多家庭都把房子作抵押贷款以便保证现金流动,地震后他们的经济来源被切断。作抵押的房子也大批受损,借贷者怎么还贷?
据尼泊尔前驻美大使、经济学家尚卡尔·夏尔马计算,此次地震给尼泊尔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达70亿美元,比政府全年的预算还多。70亿美元是直接经济损失,其中不包括人民生命财产的损失。
尼泊尔灾区在接下来一年食物短缺的地区可能达到25个-35个,缺15万顶帐篷,在后期重建中70亿美元的大亏空更需要国外的援助。
“不能因为现在看政府的效率低、协调能力差就减少或取消援助,我们可以谈判商议、寻求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可以通过政府预算系统,也可以由捐赠者直接完成援助。”尚卡尔·夏尔马再三强调。
创造之机:
借重建优化经济格局
在加德满都,成立于2002年的AOE国际旅行社,由于有100多名员工的家庭受到地震的影响,旅行社内只有不足十名员工照常工作。
AOE主要接待中国游客,平均每年接待5000多人。中国游客人均团费3500元、平均本地消费10000元,近两年旅行社生意兴隆。一切被地震瞬间切断,5月、6月的50多个旅游团全部被取消。
尼泊尔财政前三大项收入依次是输出劳务、国际援助、旅游经济。旅游者唯一的国内支柱产业在地震中遭受重创。
在尼泊尔,如AOE一般的旅行社超过2000家。尼泊尔旅游经营者联合会会长阿绍克表示,由于担忧尼泊尔震后的安全,该国的旅游订单退订率已经超过80%,将很快达到90%,春季旅游旺季已经完全毁了,经营者们将希望放在秋季。
尼泊尔每年3月-5月、9月-11月为旅游旺季,这两个旺季接待的游客占全年的70%。2014年,尼泊尔共接待了80万游客,带来了约52亿美元。
与其他旅行社的老板们坐等秋季能恢复旅游热潮不同,AOE办公室负责人卡尔严在重整老本行时,开始思考既能创收又能为这个国家的地震灾区重建作贡献的新项目。
卡尔严告诉《财经》记者,他和几个商业界的朋友在商讨如何将灾区的部分农民引向商业化,“我们教他们养牛制作奶酪,帮助农民恢复生产”。
在尼泊尔,90%的人口从事农业生产。尼泊尔几乎没有自己的工业,只是单纯出产原材料,主要消费品、工业品都需要从中国、印度进口。在加德满都与其他城市中心,即便在震前,也能看到很多年轻人在大街上闲逛观望。
“尼泊尔全民创业、工作的思想与氛围不够,急需调动起来。”卡尔严说,灾难虽然带来更多的是伤痛与损失,有时换个角度看也是一个调整、重生的机会。
他认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对于一个贫穷的小国来说,建设时代恰恰可能成为经济发展最快的时期,大量的资金投入,大部分劳动力在此期间都会被调动起来。
曾经主导过多次尼泊尔全国经济五年发展计划的尚卡尔·夏尔马同样认为,灾后重建如果进展顺利,将是一个优化经济格局的好机会。
“我们不应该过度依赖旅游业,最近几年农业在GDP中的比重在下降,这是一个好兆头,我们还要发展其他行业,比如零部件研发、加工业与最终产品。”夏尔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