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亲者的期待

2015-06-08 11:55:03

“爸爸,我和妈妈在家等你回来。我们会一直等你,一直等,一直等。爸爸,我爱你。”

6月2日,祝旭峰在“东方之星”沉船24小时后,发出了这样一条内容到微信朋友圈。

第二天,再也等不及的祝旭峰与母亲、大伯一行自费从上海乘火车赶到湖北省监利县。

他们在监利的经历,心酸、无奈。当情绪在跌宕起伏之后趋于冷静,他们关心的问题是:这样大一条船,为什么会翻?船长和轮机长当时逃了出来,我们的家人呢?

难以到达的现场

在监利县城玉沙广场附近一家小旅馆大厅内,家属们的哭声与抱怨声不绝于耳。他们反复追问搜救进展,却没有令人安心的消息传来。祝旭峰一句话也没有说,目无表情地看着哭泣的母亲。他55岁的父亲祝秀忠就在出事的船上,生死未卜。

小城连日阴雨,平添几分抑郁的气氛。“从此最恨下雨天。”祝旭峰在微信朋友圈发出这条信息。

与祝家同行的,还有他的邻居一家,他们的家人也在那条船上。都是一起居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住房整体动迁后又一起搬进新小区。事发前,小区组织业主游长江,快要退休的祝秀忠与其他11名邻居报名参加了旅行团。

“非要坐船,要是坐飞机去旅游也就不会这样了。”小旅馆外,远离了母亲与邻居,1989年出生的祝旭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大厅里,政府工作人员正在向家属介绍DNA检验相关事宜,家属边听边质问工作人员,为什么不组织外地家属来湖北。

上海市民王奕萍说:“我们没有别的诉求,只是希望父亲的遗体能按照家乡的风俗运回上海让家人祭奠。”

祝旭峰点燃一支烟,默默听着一窗之隔大厅里的吵闹、哭泣,他说自己最大的希望是能见到逝去的亲人一面,并能到江边祭奠。

由于事发现场仍处于搜救阶段,当地公安、武警在14公里外的长江大堤上早就拉起警戒线,非搜救人员不得入内。从千里之外赶来的家属被拦在警戒线之外。

6月3日凌晨5点,在距离沉船地点上游4公里的搜救指挥部旁,来自汉口的消防战士小肖从战友手中接过两个肉包子,一手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一手将另一个包子递给记者。

2日下午,他同武汉消防三中队60多人来到沉船现场,在江边待了一晚上还没接到任务,“我们的任务是支援搜救工作,现场的搜救由专业搜救队来做。”

当天上午9时,江面上汇集了14艘海巡艇、8艘航标艇、9艘冲锋舟、2艘长航公安艇、2艘地方海事艇、17艘社会船、100艘渔船。

尽管曾经多次参与救灾工作,在这样一次可能有400多人遇难的事故面前,34岁的小肖仍难掩悲伤之容,“真是太惨了,400多人就这么没了,过程还那么痛苦”。

在搜救指挥部里,山东蓝天救援队队长王骁宙,带着一脸疲倦与3名队员在讨论接下来的任务。

当时已是6月3日凌晨5点半,天刚蒙蒙亮,大批武警战士冒着雨跑步从江边行进至沉船现场,顺便建立起两道关卡。“实行军管了,连我们这样的搜救队也得撤下来。”王骁宙对《财经》记者说。

来自河南洛阳的神鹰搜救队同样被要求从现场撤到指挥部,一名队员告诉《财经》记者,民间搜救队在地面搜救中能发挥较大作用,但水下搜救只能打打下手,“帮忙抬一抬人、运送一下物资,下水的事我们做不来”。

当日6点半左右,蓝天救援队与神鹰救援队分别开动两艘快艇——他们接到任务去下游江边搜寻遇难者。

在长江大堤上,一些来自江苏的“东方之星”游客家属,正哭着向执勤的武警哀求放他们进去,有家属激动地说:“不让我们看一眼现场、不让见尸体,那我们来干什么,直接把骨灰快递给我们就得了。”

对此,他们获得的工作人员的解释是:担心太多家属和车辆的进入会堵路,影响搜救。

6月4日下午四点半,祝旭峰与母亲趁当地陪同的对口接待人员不注意,走出了小旅馆——他们也想试一下能否到事发现场。

事故发生后,监利县安排了近2000名对口接待员,平均每一个家庭有两个对口接待员负责接待。

监利县市民自发组织,免费为家属与救援人员提供行车服务,这样的车都系着黄丝带。

顶着大雨,祝旭峰母子俩在路边拦下一辆“黄丝带”,赶往大堤。

胡志义的车上就系着一条“黄丝带”。胡志义是土生土长的监利人,他这几天开着自家的汽车一直穿梭在监利县的街上,免费接送因监利沉船事件从外地赶来的家属和工作人员。

沉船事故让胡志义想着必须要为那些远道而来的家属做些什么。他告诉《财经》记者,自己若事情多不能开车出来,就让儿子开车,继续为那些寻亲的家属们服务。

黄丝带既是亲人离散后的求助标志,也是为亲人祈祷的祝福标识。

监利官方发布的数据称,这种系着“黄丝带”的车辆总数超过2000辆。同时,还有一些宾馆免费为沉船事故的家属提供住宿。

“东方之星”沉没之地,距离搜救指挥部大约4公里,从指挥部到长江大堤则要趟过2公里左右的泥浆地,然后再走十几公里的公路。整个路程要经过多个关卡。

6月2日凌晨,武警湖北总队抽调武汉、荆州、荆门、宜昌支队共1000多名官兵、40艘冲锋舟,赶赴现场展开搜救和外围警戒等任务。

在长江大堤上,祝旭峰母子俩被一队警察拦住。母亲丢掉雨伞,双手合十向执勤警察请求放他们进去,“剩下的十几公里我们步行进去”。与对前来围观的群众态度不同,执勤民警弯身对母子俩说,“对不起,我们有规定,你们不能过去”。

在小祝母亲的再三请求下,一位年轻的警员请示了领导,跑来告诉这对母子,“仍然不能放行,不过我们可以用车载你们去接待处,登记后,政府会统一安排家属到江边”。

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答复,母子俩仍道谢后上车,随民警来到不远处殡仪馆附近的家属接待区。

历史的阴影

在接待区,祝旭峰的母亲跟着工作人员去登记,再次提出去事发现场看看的请求;祝旭峰则站在门口发愣。路对面便是殡仪馆,一辆辆的遗体接送专用车驶进驶出。

这些遗体,是几百名来自海军、海事局、大学等机构的潜水员协助打捞上来的。

全船450多人遇险,但船长与轮机长成功逃离并获救。这也引发了家属们的质疑,船上机组人员是否及时采取有效措施,并向船上人员发出警报、组织撤离?

6月2日,四川外国语大学新闻学副教授杨清波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信息:“一早看到不幸事,又是东方轮船公司!十几年前那一幕恍如昨日……”

“东方之星”游轮曾有姊妹船“东方之珠”游轮,后者在1997年也经历了一次事故。

当年7月29日,《重庆晚报》刊发《湍流激浪生死搏——“东方之珠”轮西陵峡遇险以后》,报道“东方之珠”游轮在西陵峡遇险后部分船员弃船逃命的事情。

1997年第11期《新闻三昧》刊登“再一次如履薄冰——‘东方之珠’海难事故采访记”还原了当时的故事细节。

1997年7月24日下午3时,隶属于万县市东方轮船公司的“东方之珠”号游轮,行至三峡西陵峡青滩的弯道时,与一艘货驳相撞,导致“东方之珠”的机舱损毁。行船失去控制,在急流中乱串。

此时正在三楼船头甲板上乘凉的乘客谢钢,目睹“东方之珠”被撞的情况,他立即返回船舱,只见眼前一片混乱。“东方之珠”上的船员们忙着穿救生衣逃命。

失控的“东方之珠”在江心继续打漩。正在河岸卸大米的河南“新机85号”机驳船听到呼救,赶过来冒险靠近“东方之珠”进行救援。但“新机85号”只能救200多人,仍要留下七八十名乘客。一些穿救生衣的船员们自己先跳上驳船。

“东方之珠”继续往下漂流打漩,沿江过往船只都不敢靠近。唯有一艘民生轮船公司的“生江号”拖轮听到呼救,立即将所拖的两艘驳船抛锚,掉头往下游追赶“东方之珠”。

万县东方轮船公司,正是重庆东方轮船公司的前身。在1997年万县纳入重庆市后,万县东方轮船公司即更名为重庆东方轮船公司。

东方轮船公司原总经理秘书张梦云向《财经》记者证实了上述记者手记中的内容,他虽然于1994年离开了东方轮船公司,但是仍记得1997年的确发生过“东方之珠”号遇险后,船员先行逃生的事情。

在18年后的这次事故中,“东方之星”的船长如何进入江中、然后被施救,轮机长也一同被救出,相关细节尚未公布。

目前可确知的消息是:“东方之星”船体已从倒扣状态完全扶正。截至2015年6月5日18时20分,“东方之星”遇难者已确认103人,获救生还人员仍为14人,还有300余人下落不明。

本刊实习生黄星烨对此文亦有贡献

《财经》记者 孙爱民 何光伟/文
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