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的戏班

2015-06-08 17:21:29

人常言,戏如史,史如戏,但真能把史和戏交相演绎并混为一体的,恐怕非太平天国诸王莫属。150年过去了,这段史实看似尘埃落定,但随着太平天国运动之史料陆续曝光,后人更看清了其中的生旦净末丑。

先看太平军的攻城战。皖省首府安庆自古为战略要地。攻安庆城时,写戏秀才潘仁师牵头组织了一支以伶人为骨干的参战队,弹腔艺人陈训和、潘政法和黄梅艺人李盛荣、张述东等潜入城内,找到伶友李老八、邱才良等人密谋策反,争取一批清兵倒戈。

程小苏的《安庆旧影》记载,“太平军东下,舟次江北岸,安庆之剧院,弦歌始缀,人如鸟兽散。”可见安庆人演戏观剧是不要命的。那战云密布、锣鼓铿锵的场景,如今想来仍戏味十足,不亚于攻陷特洛伊城的“木马计”。

据李洪春《京剧长谈》一书云:英王陈玉成随后在军中成立了“同春班”,骨干演员有查凤仙(花旦)、张述东(小生)、李盛荣(小丑)等,负责人为乔玉秀,演马超戏最著名的武生夏奎章,成了同春班教习。他们唱的声腔有徽调、西皮、二黄、吹腔、弹腔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连台戏《洪杨传》,用昆曲演唱。角色妆扮不勾脸、不挂胡子,与诸王真人相似,念白通俗别致,武打亦用砍刀、藤牌、匕首、九节鞭等实战兵器,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伶兵打败清军的战例还有:咸丰十一年(1861年)正月,陈玉成自舒城走英霍间道,探知清军总兵余继昌将骄兵怠,决定利用“元宵逐龙灯之戏”施巧计。他下令“同春班”伶人打扮成玩灯者,自率太平军“雉发易服杂众中观灯逐戏”。其时,灯如海人似潮,李盛荣和乔玉秀表演折子戏《看灯》特别吸引眼球。当灯戏演至高潮时,英王发出暗号,戏里戏外一片杀妖声,现场余继昌的士卒措手不及,全部被歼,“昌字营”随之瓦解。

《梨园外史》颇多戏史掌故,其中写到伶人李八守城的一件事,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当时清军中也有伶人从戎,有一次,李八捉住了几个清军伶人,亲坐帐内审讯“伶俘”,审着审着就改成说戏了,一说戏那“戏瘾”更忍不住,便冲“伶俘”们说:本藩给你们唱一段好不好?谁知那几个“伶俘”听了,个个高喊“国妖”,但求速死,决不听戏。后来“伶俘”被清军劫走,清军将领表扬他们有气节,那几个“伶兵”笑道:您老有所不知,听李八唱戏如受钝刀,比剐还难受,故求速死!

据英国人伶俐的回忆录《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载:“洪杨各王……袍服则掠得戏班中所服者,天王则服各色龙袍龙帽,诸王则分用红袍、紫袍……”天王及诸王几乎疯魔了,分不清哪是戏剧哪是现实!他们嫌真戏太慢,于是抢戏班的龙袍凤冠过一把瘾。

然而,攻占南京建立天朝后,坐上龙椅的天王洪秀全竟如同“变脸”艺人,他制定的《太平条规》中,有专门针对演戏的条款:“凡邪歌邪戏一概停止,如有聚人演戏者全行斩首。”同时下诏:“土木石金纸瓦像,死妖该杀约六样;邪教粉色烟酒戏,堪舆卜筮祝命相;聃佛娼优尼女巫,奸赌生妖十九项。”

他想斩断与草戏、优伶的瓜葛藤蔓。问题是,一场宫廷血斗的脚本早就预备好,只等诸王们分配角色以便粉墨登场。不过,在那本连台戏《洪杨传》中,天王的脸不是越唱越红,而是由红变白,且越唱越花了。

处境尴尬而又艰险的是太平军中的伶兵伶将。看不透现实的黑幕注定了他们的命运。他们在草台戏中演绎了无数遍的凄凉结局,最后一次轮到自己用断颈抛颅来上演。事实正是如此。他们大部分都战死了,热血漂橹!

喜好观戏的翼王石达开,在大渡河绝壁下主演了一出磅礴悲怆的折子戏;而年轻气盛的英王陈玉成,竟被一个擅长“变脸”的奏王苗沛霖出卖,这个被伶俐称作他所见过“最漂亮的中国人”,头颅像天国最后一声悲叹,飞扬在河南延津的树头。

在天京危局中,英王仍不忘把戏本藏在府邸的隐秘处——1968年春,南京秦淮区拆修旧屋时在金沙井巷英王府的夹墙里,意外发现了不少残破的戏谱和唱本。

1975年,安庆石化厂工地挖出了大量残缺不全的遗骨,那儿正是当年太平军将士的战壕和墓坑,出土的鼓槌和铜铙,让人们恍若听见他们没有唱完的悲剧仍在上演。

作者为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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