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评
云也退/文
已经存在的东西,我们很少去想它们为什么会存在;相应地,我们也会用当下的标准来评价从古至今的所有事。比如,我们会觉得付钱拍电报的人十分不幸,再往前,花上十天半个月苦等一封信的人,就更悲惨了。
那么童年呢?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里说,印刷术发明前的人,也不知童年为何物。我们又怎么看?是同情、鄙视、嘲笑,还是羡慕他们?
概念悉出想象,用的人多了,一个概念就仿佛确有了对应的实质。童年是怎么来的?就是大家都这么说,家长谈论童年,心理学家研究童年,作家回忆童年,诗人讴歌童年。童年是人们口中的一个人生阶段。但是,法律术语就煞风景地把孩子定性为“未成年人”,暗示童年是成人的准备期。
有了印刷文字,人们才开始使用“童年”,此前,波兹曼多次引用别的学术成果说,中世纪的人活得都像孩子,因为他们的脑子里没有成人和孩子的区分,身上留有大量孩子的行为特征。印刷文字拓展了人类的时空观念,人们开始知道,在自己接触不到的地方,其他人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人们开始想象:既然四岁、五岁、六岁、七岁的人,行为都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那么是不是该把这些人都归为一类呢?
但当“童年”概念产生,它就开始在事实性的基础上增添了规范性。我们开始觉得,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样子。比如说,孩子就该打扮得鲜艳点、幼稚点;孩子们应该说些符合年龄的话,不该谈论政治、性、恋爱和婚姻。成人绞尽脑汁构思研究孩子的“天性”,制作适合给孩子看的电影,适合孩子读的书,来培养和满足这些天性;他们说,要让每个孩子都过上“金色的童年”——立论的前提,就是童年和成人期完全不一样。
于是,童年的困惑,构成了各类回忆作品里精彩的部分,这些困惑大多集中在逸出给定的“天性”范围,触犯成人眼里的禁忌上面。禁忌终究会破掉,只不过成人的如意算盘是,孩子们在接触到这些信息(而且还能比较镇定)时,自然就结束童年了。但事实是,到了那一刻,孩子们常常会觉得受骗。童年和成人之间总是存在一种张力:现在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个姓弗洛伊德的犹太人要整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概念,像什么性压抑,什么俄狄浦斯情结了吧。
波兹曼对童年“该做的事”有个质疑:为什么孩子应该看书?看书是违反天性的,让孩子坐定下来(而不是乱跑),翻开书页(而不是撕成碎片),读那些真实世界里不存在的图画和文字,进入一个人造的符号空间,究竟是为什么?他的答案是:正因为印刷品——这种成人的发明——创造了童年,它也负有把童年平稳引入成人阶段的义务。读书认字,是为了给进入成年做准备。认字的孩子可以和别人交流,可以接受父母老师安排好灌输过来的知识和信息,更重要的是,孩子只有读书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才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读书让人进入一个社会化的阶段。
《童年的消逝》成书于上世纪80年代,波兹曼说,他所观察到的趋势——“童年的消逝”——听过他演讲的人都会有共鸣,但他没有办法遏止它。消逝的根源,在于印刷文化的式微,或者说,露出了“式微之象”。在那时,波兹曼就从普及全美的电视里,看到了人的年龄是怎样随着大家都坐到了电视机前打发时间,而被慢慢拉平:电视不像书本,给出来的都是浅知识,而且,电视是一种24小时播放的信息源,它只反映当下,你坐在电视前的每一秒钟,电视都要占据,还要求你一刻不停地投入情感,大笑大哭,拍桌摔碗,不去想象、回味和反思。
今天我们说起孩子,都会感慨他们懂得太多,包括很多不该懂的,因为信息渠道太丰富,其实,自从有了电视,成人的世界就像一艘四面漏水的船,各种秘密一点点泄露了出去,窃取成人世界的秘密,如同成人传播政界黑幕和笑话,是孩子们的乐趣所在,反过来,只需想想无所不在的“卖萌”,我们也不妨承认,成年人也在往孩子的层次降落——但这是一种扭曲的心态,跟“重温童年”扯不上。
波兹曼的预言已经成真:要不了多久,童年会局限为一个专属教育学的概念。人类共享的书籍把人分成了孩子和成人,但人类共享的电子产品,将把两类人又重新混合到一起。中世纪那种浑身孩子气的成年人,会越来越多,如果我们继续享受屏幕制造的种种幻觉的话。这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我们不需要忧心忡忡地拯救童年;电子媒介早已教我们懂得,天底下一切事,都坏不到哪里去。
作者为书评人
《童年的消逝》,(美)尼尔·波兹曼著,吴燕莛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