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曼/文
自1999年以来阿尔巴尼亚人一直在驱赶塞尔维亚人。科索沃现在遭到清洗的不是阿尔巴尼亚人,而是该地几乎所有的塞族人。
若变换一下民族和地点的名字,则此类事件可能发生在过去几个世纪以来的世界上几乎任何地方。种族清洗是现代大恶之一。我们知道犹太大屠杀虽然就某些重要方面而言独一无二,但它作为种族灭绝的案例并非独一无二。所幸世界上的种族灭绝依然发生很少,但它们是被夹在更多的数不胜数的较轻事件当中,然而仍然属于蓄意谋杀性清洗。
蓄意谋杀性清洗是现代现象,因为它是民主的阴暗面。这里一开始我得说清楚,我不是在说民主国家施行种族清洗是例行现象,这样的例子是极少的。我也不想否认民主是一种理想,我赞同这种理想。然而民主总是携带这种可能,即多数人可能会对少数人实行暴政或欺压行为,而这种可能性在某些类型的多民族环境下会带来更加不祥的后果。
这一论点包含两个部分,关涉到现代性与民主。种族清洗本质上是现代现象。尽管并非历史上从未发生过,但只有到了近代后它才变得更加多发,同时更为致命。在20世纪,因为种族冲突而死亡的人数大约7000多万,远超过前几个世纪的数字。此外,常规战争也越来越将敌对国家的全部人口作为敌人。本来大多是族群间性质的内战,现正在取代国家间战争而成为主要杀手。
2001年9月11日实施的蓄意破坏及其“引发的反恐战争”,将有谋杀意图的族群与宗教纷争的恐怖印刻在全世界民众意识。它尤其被北方富裕国家——过去半个世纪以来,它们一直被确保免受这类事件的影响——牢牢铭记。“9·11”的袭击和对阿富汗及伊拉克的报复性打击,本身都未抱有种族清洗之目的,它们却迅速地与在以色列人与巴勒斯坦人、逊尼派与什叶派、伊拉克人与库尔德人、俄罗斯人与车臣人、克什米尔穆斯林与印度教民,以及阿富汗各部落之间包含有清洗意图的族群-宗教冲突交织在一起。其中一些似乎正在一步步引领着大国的外交政策。
因此,令我们觉得不幸的是,蓄意谋杀的种族清洗不是原始的或外生的。它属于我们的文明,属于我们自身。大多数人都说这是源于世界上民族主义的兴起,这是对的。然而民族主义只有当被政治化并代表了民族国家中对现代民主理想的歪曲时,才是危险的。
民主意味着由人民当家作主。然而在现代,所谓人民(people)逐渐开始意味着两件事。第一是希腊语单词Demos的含义,意思是指普通人(ordinary people)、群众(大多数人口)。所以民主就是由普通人、群众当家作主(rule)。但是在我们的文明中,人民还意味着“民族”(nation)或者另一个希腊词汇ethos(种族集团),即族群(ethnic group)——一个共享一种相同文化、相同传统遗产继承感受的群体(people),并以此区别于其他民族(或其他族群、其他地方的人民)。
如果人民在自己的民族国家当家作主,以及如果是从族群的意义定义人民,那么民族团结和统一的重要性可能会超过作为民主核心的公民多样性。由这样一种人民当家作主,会给其他族群的人民带来什么呢?回答通常令人不快——尤其是当一个族群形成大多数的时候,因为它随后即可实行民主却又专制的统治。正如威默指出的,现代性是由族群与国家主义原则所构成的,因为公民权、民主以及福利制度都与族群及国家性的排他形式联系在一起。我承认在清洗运动兴起过程中,一些其他的现代性特征起了辅助作用。我们将看到一些现代的职业军队已受到全歼敌人的诱惑,而当代意识形态如法西斯主义等也同样残酷无情。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此观念,即要杀掉的敌人是整个民族。
我们在当今世界的民主与种族清洗之间找不到一种简单的全面覆盖的关系——正如费伦和莱廷在对近来爆发的内战(多数是发生在族群之间)的量化研究中所证实的。但我本人的研究不是一种静态的比较分析,而是历史的和动态的,谋杀性清洗伴随现代化与民主化的进程而一直在全世界各个角落出现。它过去主要出现在欧洲——欧洲人创造发明了民主制民族国家。
欧洲人生活的国家现在是牢固的民主制度,然而其中大多数也已经历了种族清洗。当今世界清洗的中心已转移至南方。除非人类采取规避行为,否则它就将继续扩散,直到民主政权——但愿是未经历过种族清洗的那种——统治世界。这之后它才能平息下来。但若我们希望它再更快一点消失,那我们现在就必须要勇敢地直面民主的阴暗面。
《民主的阴暗面:解释种族清洗》,(英)迈克尔·曼著,严春松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5月。本文摘自该书第一章,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