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在立宪门槛外

2015-07-06 17:48:34

□ 马勇/文

中国宪政之路很不平坦,充满诡异。经过甲午战争、庚子国变、日俄战争多次灾难,中国人好不容易建立起“君主立宪”共识,但经几年准备,竟然跌在立宪门槛外。宪政与大清无缘,大清因宪政而终结。进入民国,宪政依然没有“转运”,第一届内阁成为时局转折触发点。

“强势总理”

民国建立是中国历史大转折,从帝制到共和,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关键一役。此役顺利,中国就此步入人民当家做主新时代。反之,中国将如法国大革命一样,在推翻帝制、摒弃君主后,不可避免进入混乱时代。要避免法国悲剧重演,中国需要一个政治强人,其威权不同于君主,不是来自血统、既得利益集团,而是来自人民授权。

清末民初,国内外舆论公认袁世凯为不世出的政治强人。孙中山说:“余在京与袁总统时相晤谈,讨论国家大政策,亦颇入于精微。故余信袁之为人,很有肩膀,其头脑亦甚清楚,见天下事均能明彻,而思想亦很新。不过,作事手腕稍涉于旧,盖办事本不能全采新法。革命起于南方,而北方影响尚细,故一切旧思想,未能扫除净尽,是以北方如一本旧历,南方如一本新历,必新旧并用,全新全旧,皆不合时宜。故欲治民国,非具新思想、旧经练旧手段不可,而袁总统适足当之。”

袁世凯是那时中国比较理想的一位强势领导人,然而他的强势只是表面,或者说并没有机会获得施展,因为在共和初建时,袁世凯的信誉就因北京兵变受到沉重打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负国民,负专使,足为无能之铁证,敢固辞,不复任总统。”既然连自己的军队都没有控制住,谈什么共和国大总统呢?如果不从阴谋论视角观察,袁世凯的自责是符合逻辑的。但袁世凯辞职将给中国带来不可预料的困难,经协商,南北达成妥协:袁世凯不南下,临时政府迁北京;内阁总理人选由袁世凯与南京临时政府、孙中山、黎元洪共商。

3月8日,袁世凯向孙中山提议由唐绍仪出任国务总理。袁世凯的想法是:唐绍仪与孙中山、伍廷芳等为老乡,这个提名在孙中山,及临时参议院容易通过;唐绍仪与自己是几十年老朋友,相互信任,绝非泛泛。

孙中山等人对唐绍仪的好感远过于北方其他政治家,但南方党人始终对袁世凯存在一种莫名的不信任,觉得自己在谋略上不是袁的对手,因而对袁世凯的任何建言给予更多审视,特别是因为唐绍仪是袁世凯的老朋友,让南方干脆接受,也委实不易。为打消南方疑虑,足智多谋的赵凤昌“在惜阴堂辩论调处,终以加入同盟会为内阁总理,粗偿南北之愿,事始克谐。”

经孙中山签字主盟,黄兴、蔡元培联名介绍,唐绍仪加入同盟会,临时参议院顺利通过唐绍仪内阁总理的任命。唐绍仪得到袁世凯、孙中山、黄兴、同盟会支持,得到参议院认可。毫不夸张地说,具有“强势总理”的潜质。

“府院”之间

为消除南北误解,唐绍仪做了大量工作,尽量顾及双方主张。但是,北方毕竟都是从帝制时代走过来的,他们在过去十年所接受的教育,所信奉的都是君主立宪,在办事手法、行政理念上,属于传统旧派。而南方,长时期流亡海外,知晓西方,倾向于民主共和,信仰三民主义,所以南北间如果在国家认同前提下轮流执政,组织真正意义上的政党内阁,或许事情不至于如后来那样复杂。然而,唐绍仪希望通过组建一个跨党派内阁,弥合南北,结果事与愿违,南北双方均以为自己吃亏。

作为袁世凯几十年的朋友,唐绍仪对南方革命党人接纳、重用,实际上也可视为帮助袁世凯。只是民国初建,内阁为国家大政枢纽,总统为国家事务第一责任人。内阁总理究竟应该怎样处理与总统的关系,与各党派的关系,唐绍仪确实没有经验。

章太炎在武昌起义不久倡言“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天下为公,乃可有济”,认为以党人召集党人组织一党政府,并不符合宪政原则。如果党人执意这样做,人心势必解体,政治必然混乱。

按照一般观察,唐绍仪自任国务总理之后,颇有意将责任内阁落实,以避免袁世凯与各方之冲突。唐绍仪的这些做法,究其主观意图而言,或许有意维护元首,不使元首当政治要冲,但在当时情形下,不仅中国的政治格局不允许袁世凯这样做,即便从袁世凯内在心情言,也未必接受唐绍仪这份好意。旧政治家对权力的眷恋非常人所能理解,袁世凯不可能放手将权力交给一个内阁,何况民国建立是前无古人的事业,袁世凯获得国内外的信任并不是他的血统、道德品质,而是其作为、能力。

当时的中国需要一个政治强人,唐绍仪不明白这一点,则出局的不是袁世凯,必然是唐绍仪,因为国内外舆论只说“非袁莫属”,没有人说“非唐莫属”,袁世凯这样的政治强人不常有,而唐绍仪这样的技术官僚并不难找。这就是唐绍仪内阁所面临的实际问题。

袁世凯需要对国内外负责,他需要的内阁是帮助他工作的班子,而不是与他分享权力、制衡他的机构。当时的中国百废待兴,需要一个强势政府,用铁腕重建社会秩序。正如一些外国观察家看到的:“从内地传来的消息简直糟透了,令人万分沮丧。中国养了一支由武装土匪组成的军事力量,而它现在再也无法控制这股力量了。看来(孙中山、袁世凯)两位总统都没有能力控制他们的军队。我的一个朋友才从江苏省的徐州府回来,向我讲述了那个城市遭到破坏的可怕情形,先是被北方军队,接着是被国民军破坏。……袁世凯在山西省的军队已经哗变,他们干着奸淫掳掠的勾当。山东省的情况也同样糟。昨天,各国在北京的公使都收到了他们驻烟台领事来信,要求设法阻止更多的中国军队派到那里去。这个帝国当前唯一平静的部分看来似乎是满洲和蒙古。”

面对这样混乱的局面,新政府必须要有力量有手腕,必须能够控制住军队,否则就是天下大乱,民国不如大清。对于这些情形及新政府的责任,唐绍仪似乎没有足够的理解,他自以为与孙中山等人均属于广东人,且对民主共和有共识,忘记了使命,忘记了袁世凯的期待,一些外国观察家看不过去:“我自己看不出中国怎能由广东人的政府来治理。唐绍仪开始就弄得很糟,明显的迹象是他要组建一个广东人占优势的内阁,也就是说无论是各部总长还是顾问都要用广东人。这里的报纸已经在说,广东人的专制主义,比满洲人更坏。肯定是这些广东人,把(袁世凯)总统卷入同各家外国银行的纠纷之中。”

据袁世凯侍从武官唐在礼记录,赵秉钧为唐内阁成员,负责内政,但其依仗与袁世凯的关系,根本不将唐绍仪放在眼里。内阁会议不参加,遇事都在会议外找袁世凯商量,单独决定,还往往对会议的决议,从旁横生枝节或加以删改。唐既无可奈何,阁员也自然没有异议,拥护而已。赵这般做,最终在于拆唐的台。除了内政方面以外,当时陆征祥是外交总长,但实际上外交方面是蔡廷干在按照袁的意志行事。蔡经常与英美日各国公使进行外交活动,不仅不接受唐内阁的领导,就连他进行活动的情况,内阁也不得而知。

陆海军方面也是如此,真正重要的公事都是经袁和坂西、王士珍、段祺瑞等商量决定之后,通过总统府军事处和陆海军部分别付诸实施。至于筹备组织大元帅统帅办事处和收买各系军队,调遣“讨伐”,则更非唐内阁所得与闻。财政方面也由袁和赵秉钧、梁士诒密商解决。当时是小事由赵秉钧一人独挑,大事就必须与徐世昌相商,实际上徐好比是宰相,而赵秉钧、坂西、王士珍、段祺瑞、梁士诒等是各部大臣,唐内阁不过是遮场罢了。

一走了之

唐绍仪内阁构成太脆弱,除《临时约法》“副署权”制度设计有问题,随着形势发展显得极为刺眼。如果不遇王芝祥事件,唐内阁或许还可以存在一段时间,而王芝祥事件让唐绍仪左右为难,失信南北,他除了一辞了之,也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王芝祥原为广西副都督,1912年初以北伐为名率部北上,后任南京临时政府第三军军长。北方议和代表唐绍仪到了南京,召集各方面军事代表人物会议,当即宣布袁的意见,和战须在三日内决定,以免夜长梦多,致生枝节。当时发言的人很少。柏文蔚当即提出:陆军总长一席,南方各军意见,一致推重黄兴继续担任。这对和战关系也很重要,请唐代表代为转达北方。唐绍仪此时已由孙中山介绍加入了同盟会,虽为袁氏代表而倾向南方,亦认为南方势力不能达到北方为可虑,私与孙中山计划用武力既不足恃,可运用政治手段,使革命势力向黄河以北发展;密议以第三军军长王芝祥任直隶省都督,柏文蔚为山东都督,黄兴改为南京留守,“掌握五个军的军事,保全实力以待变化”。

回京后,唐绍仪将王芝祥督直方案报告袁世凯,袁面许。于是有电王来京之举。唐意此事当无中变,故于直绅晋谒时,亦告以总统已许可,俟王到京即发表。比王至,而直隶五路军界忽来反对之电。一般舆论以为袁世凯狃于北洋大臣故习,以为直隶都督不可轻易予人,而王芝祥尤非其旧部,至是即以军界反对为词,改派芝祥往南京遣散军队。唐拒副署,谓政府不当失信于直人。

按照《临时约法》,不副署法令无效,而此次,袁世凯竟然在唐绍仪不愿副署后,将委任状交给了王芝祥。唐知事无可为,留辞呈而去津。袁世凯因遣梁士诒往津慰留。梁士诒除转述慰留之意,复谈及私交。唐曰:“我与项城交谊,君所深知。但观察今日国家大势,统一中国,非项城莫办;而欲治理中国,非项城诚心与国民党合作不可。然三月以来,审机度势,恐将来终于事与愿违,故不如及早为计也。国家大事,我又何能以私交徇公义哉!”

唐绍仪走了,民国第一届责任内阁结束,前后不足三个月。总结唐绍仪内阁教训,共和党以为主要在于内阁不能有强烈的党派意识,他们建议袁世凯应遴选无党派专业人士接任,以为“超然总理”,组成“混合内阁”,斥坚持政党内阁者为扶植党利之私,绝不可取。

作者为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马勇/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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