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勇/文
由唐绍仪出任中华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是民初政治家最为得意的大手笔,以为如此兼顾南北、不偏不倚,将孙中山革命势力纳入体制,共同建设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民初政治破局,就是因为这个自以为是的设计。
权力分际
唐绍仪挂冠而去的动因很简单,仅因为王芝祥的任命。
王芝祥原为广西布政使,属于清朝体制内高官。武昌起义发生,广西独立,王芝祥顺应潮流站到了清廷对立面,出任广西军政府副都督,并一度代理都督。王芝祥为直隶通州人,在广西并没有太深根基,当南北对峙不克缓解时,王芝祥率部援鄂,离开了广西,后任南京临时政府第三军军长,成为革命党中比较重要的人物。
袁世凯就任大总统,唐绍仪组阁。直隶咨议局推举王芝祥为都督,孙中山1912年3月20日据以电告袁世凯。稍后,直隶咨议局议长阎凤阁、参议员谷钟秀专门拜谒袁世凯,请其接受直隶咨议局建议,任命王芝祥督直。由于唐绍仪已加入革命党,所以唐并不反对。
袁世凯是从直隶发迹的,他现在出任大总统,很清楚直隶的意义。他对王芝祥并没有成见,但革命党人的推荐,而且又有直隶咨议局加持,这不能不让袁世凯警惕。袁世凯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当然后来也给王芝祥一个恰如其分的安排。据《梁燕孙先生年谱》:
先是,南京参议院议决接受北方统治权案,各省督抚一律改称都督,并由咨议局改为省议会公举都督之规定。直隶士绅属意王芝祥,咨议局并为正式之公举。是时唐方组织政府于南京,亦主张王督直。回京后,袁曾面许之。于是有电王来京之举。唐意此事当无中变,故于直绅晋谒时,亦告以总统已许可,俟王到京即发表。比王至,而直隶五路军界忽来反对之电,盖袁意也。袁氏狃于北洋大臣之故习,以为此席不可轻易予人,而王氏尤非其旧部,至是即以军界反对为词,改派芝祥往南京遣散军队。
至于唐绍仪,毕竟因为同盟会会员特殊身份,再加上第一届责任内阁政党内阁意味浓郁。谁也不知道政党内阁究竟应该怎样应对这样的事情,所以使他在王芝祥督直化为泡影后,不能不引咎辞职。其咎,主要是唐绍仪觉得对不住同盟会,对不住孙中山。
当然,也必须承认,在唐内阁期内,大总统与国务总理之间,由于《临时约法》特别条款,府院关系确实不那么协调,大总统的一些命令并不都能如愿获得副署,国务院变成了与议会并列的机构,负有监督、制衡大总统的功能。6月15日,袁世凯任命王芝祥为南京军宣抚使,而这项命令没有经唐内阁副署。一来唐的面子过不去,毕竟先前答应过孙中山;二来即便从安抚革命党人立场说,唐绍仪也没有办法继续干下去。
据张国淦《北洋从政实录》:翌日(16日)晨,唐绍仪乘马车到总统府,“忽闻枪声,知其异,即坐原马车至前门车站赴津”。为王芝祥的任命闹到动刀动枪涉嫌夸张,但“自唐组阁后,府院两处意见不合,各走极端。院中每主张启用党人,最近提议王芝祥为直隶都督,沈秉堃为内务总长等等,不止一事”。凡此,均为唐绍仪挂冠而去的理由。
就袁世凯、唐绍仪私人关系言,唐辞职并没有使他们反目成仇,但这一事件对于脆弱的民国体制,则有莫大影响,“袁唐破裂,遂失民党之人心”。南方革命党人对袁世凯的好感荡然无存。
超然内阁
为了冲销唐绍仪辞职带来的冲击,湖南都督谭延闿建议大总统袁世凯冷静处理:
临时政府组织成立未及数月,民国甫有初基,唐总理乃调和南北有功民国之人,是全国所信仰,各国所瞩目。授任未久,并未发生祸国殃民各问题。现在西藏、蒙古隐患方多,内地各省秩序亦未全复,此时政治尚在维持现状、整顿补救时代,并非秉持政纲、统一进行时代。国人同心,以巩固政府为唯一之目的,有何党争之可言?且今日政党之名初树,各省党派方在萌芽,岂可轻议排击总理?试问一总理去,他总理来,不幸他总理又因事去,国事尚可问乎?
唐绍仪愤而出走,袁世凯是最大输家。17日,袁以外交总长陆征祥暂代总理,并委与唐绍仪交情颇深的梁士诒前往天津,代大总统当面慰留。梁转述袁世凯挽留之意,复谈及私交。唐也推心置腹告诉梁:“我与项城交谊,君所深知。但观察今日国家大势,统一中国,非项城莫办;而欲治理中国,非项城诚心与国民党合作不可。然三月以来,审机度势,恐将来终于事与愿违,故不如及早为计也。国家大事,我又何能以私交徇公义哉!”梁唐深谈竟夕,知意不可留,遂返京复命。
在共和架构下,内阁倒台并不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但唐内阁的倒台,一个普遍性看法认为内阁太政治了。如此政治,除非总统、总理一人兼任,否则府院冲突在所难免。
唐内阁的教训,激起各方思考。同盟会鉴于混合内阁不能达到责任内阁目的,盛倡政党内阁。6月20日,同盟会代表张耀曾等四人往晤袁世凯,表示今后要想避免唐内阁这样的尴尬,就应采取完全政党内阁。23日,同盟会在京举行全体职员会议,决定第二任内阁应为纯粹政党内阁。否则,同盟会不再加入。
共和党自审没有单独组阁机会,力主组建混合内阁,并以为同盟会的人不宜再任总理,应举无党无派专业人才任“超然总理”。如由纯粹政党组织新内阁,共和党表示将不参加参议院表决。
对同盟会、共和党的建议,袁世凯持保留态度。他以为,绝对的超然内阁及政党内阁,都不合乎现在中国,他均不能赞成。副总统黎元洪6月24日致电袁世凯,主张将代总理陆征祥扶正:
窃谓总理一席,必须从速确定,政有颛主,责有攸归,方足杜私党之钻营,息邻邦之谣诼。陆总长才猷稳练,识解闳通,各国继信用于前,国务员夫赞同于后,旧吏不书其恶,新党不隶其吟,以之主宰超然内阁,必无窒碍。如蒙赞同,即恳大总统正式发表,避免迁延。此外,各国务员受托国民,断不能以私人之进退牵动党派,推倒全盘,除久不到差外,悉仍旧秩。
比照各方建议,应该承认,黎元洪的方案稳妥、厚道。于是袁世凯6月27日令准唐绍仪辞职,命梁士诒邀请参议院正副议长吴景濂、汤化龙到府,说明拟以陆征祥继任总理,嘱其疏通各党,免致分歧。
6月29日,临时参议院举行特别会议,陆征祥提名获通过。一个超越政党利益的“超然内阁”呼之欲出。
无法超然
无党籍陆征祥在民初政治人物群体中口碑并不坏,这是他接任总理的重要原因。但他只是职业外交家,不是政治家,不会左右逢源,没有政治手腕,因而就职不久就遇到了麻烦。
7月17日,陆征祥向临时参议院提交新一届内阁名单,除内务赵秉钧、陆军段祺瑞、海军刘冠雄仍旧外,以周自齐长财政,章宗祥长司法,孙毓筠长教育,王人文长农林,沈秉堃长工商,胡惟德长交通,外交由陆征祥暂行兼任。显然,这是一个比较专业的执政团队,在政治上确有“超然”性质。但当陆征祥至临时参议院宣布政见,不知何故,陆的演讲被视为“出言无状”“言辞猥琐”,“语不及政,刺刺谈交际事”,受其连累,周自齐、章宗祥、孙毓筠、沈秉堃、胡惟德提名均遭否决,“超然内阁”还没有宣布就出了问题。陆征祥知难而退,称病住院,不理政务。
但事与愿违,参议员借题发挥,否决内阁提名,既害了别人,也自伤不轻,“各方议论汹汹,全集矢于参议院,谓其不顾大局,陷国家于无政府之状态”。北京军警会议公所连续几天召集特别会议,痛斥参议员挟持党见,请求大总统劝告参议院勿持私见,尽快通过新政府组成案,否则强力解散参议院。
副总统黎元洪也通电批评党争,请求参议院即日表决,让政府稳固。黎元洪通电很值得注意:第一,开启民初共和体制的怀疑思潮;第二,开启各省军政强人干预政治的先例。第二天(7月24日),袁世凯下令各省都督各派代表三人入京以备咨询;河南都督张镇芳通电赞成共和党7月19日通电:其挟持私见者当为全国共弃。意思虽不错,但军政强人干政,让政争溢出议会,毕竟不是共和体制常态。凡此,无意中为后来政争埋下了伏笔。
各方软硬兼施并没有压服参议员。7月25日,袁世凯又向参议院提交了一份新名单:周学熙长财政,范源濂长教育,许世英长司法,陈振先长农林,蒋作宾长工商,朱启钤长交通。总统府甚至故意释放消息:此份阁员名单,尽可不通过,好在能做阁员者甚多。再不通过,政府再提;又再不通过,政府又再提,只要议会本身站得住。这个信息表明总统府此时具有浓郁的宪政精神,知道议会政治游戏规则,假如袁世凯、总统府能始终坚守这样的精神,民初政治困境一定不会那样严重。
总统府的立场影响了参议员。参议院既要受到北京军警会议公所特别会议的攻击,受到各省都督压力。各党派为了缓解压力,相互攻击,无法团结,因而也为总统府预留了空间。经过几天博弈,7月26日,参议院开会对陆征祥内阁阁员行使同意权,除工商总长蒋作宾未获通过外,其他阁员一如提案。30日,工商总长改提刘揆一。8月2日,参议院开会同意。至此,参议员的气焰经过这次打击,受到巨大挫折。陆征祥内阁在总统府一手操控下终于成立。
这个名单中,陆征祥内阁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没有自己的人马,因而这样的内阁架构根本不可能持久。
陆征祥是一位很不错的职业外交官,但对国内政治实在外行,这是他在参议院陈述政见遭参议员戏弄的根本原因。陆征祥临时请来担任秘书长的王广圻同样只熟悉外交,不熟悉“内交”,对于全局政务与陆征祥一样不得要领,不明所以。这是陆征祥“超然内阁”失败的根本原因。再加上陆征祥本来就是一个恬淡的人,与世无争,面对党争纷扰,他乐得躲进医院,坐看云起。
内阁危机反映了民初匆忙产生的政治架构具有先天缺陷,如不发生大的意外,这些缺陷可以留待一年后正式议会成立再解决。然而现在不到半年,政府就陷入空转,实在出人意料。
作者为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