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评
从1999年认识张维迎至今,我在许多场合听过他演讲,看过他的著作,而每次听下来、读下去,都不得不敬佩他的清晰逻辑和“寓言”表达能力。这些年里,他陕西老家村里的枣树、井水、山羊、猴子、“老夫少妻”“少夫老妻”、和尚、庙,等等,都是“张维迎寓言”中的主角或场景,也成了众多关心中国经济和改革话题的同仁们熟悉的“朋友”。经过张维迎一讲,深奥的市场经济逻辑既通俗易懂,又让你感到“经济学离我好近”!
好多人热衷于强调各个社会的差异,张维迎却更关注不同社会背后的共同逻辑,因为人的本性是一样的。其实,这方面话题不太难搞懂,基于常识就能理解:如果没有共性,人类怎么和平相处、沟通理解?但是,在中国常识未必就是常识。所以,到最后还是需要多听、多看张维迎的寓言和故事,他以独特方式让我们明白“普世问题”不仅存在,而且是人的本性所致。
张维迎说,几十年前,在他老家吴堡县黄河边上的村庄里,“捞河炭”曾是村民们一个重要生活来源。每次等黄河大水退去,人们就争先恐后冲向河滩,把自己的草帽、衣服、麻袋、扁担,甚至内裤,盖在那些被大水从上游冲下来的煤块上面,以示“有主”。后来,在上世纪90年代初,张维迎在英国留学,读到了英国学者沃姆斯利在1932年写的一个真实故事,说在英国约克郡的一个渔村,每次大风暴后,潮水卷起的木头就会搁浅在海滩上,那里世世代代的渔民们始终遵守一个规矩:谁最早跑到沙滩给无主的木头做上标记,木头就归谁。
张维迎说,“这两个地方相隔万里,一个在英格兰海岸,一个在中国西北黄河边,两个村子之间肯定不曾有过交流,他们的游戏规则完全一样。”
而在我自己跟彭凯翔、何石军和林展针对清代买卖妻妾行为的研究中,也碰到类似的“普世问题”。按照Levine(1997—2001)的介绍,公元前2000年的希伯来文献在谈到娶妻时通常用“买妻”“获取妻子”这样充满交易与产权转让的词语,所付价钱或彩礼都归女方父亲,而且在古巴比伦《汉谟拉比法典》中,就规定“丈夫为了还债,可以卖妻”。明码标价的妻妾买卖不只是在传统中国、印度、非洲等社会比较普遍,而且在英国也是到19世纪后期才完全结束。
到底是什么驱动了张维迎家乡的村民和英国海边的居民,分别推演出相同的确认东西“有主”的“普世”规则?又是什么促使传统不同国家的民间社会,分别推演出类似的卖妻仪式呢?
其实,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有两方面的诉求是共同的:一是为了活着,也就是说,当面对生和死的选择时,都会选择活着;二是为了活得更好,也就是说,在稳定和动乱、确定性和不确定性之间选择时,都会选择稳定和确定性。
所以,我们的研究发现:在现代金融市场出现之前,世界五大洲各社会都没有发达的主动规避灾荒等风险事件的工具,所以一旦碰到灾荒冲击,一旦一家人面对生存挑战时,都会被迫变卖任何值钱的东西和人,而对于父系社会里的许多普通人来说,妻子和子女可能是家里唯一能变现的“财产”。于是,就有了现代金融之前的各社会普遍存在买卖妻子、子女的习俗。而仪式和规则是为了活得更好。
亦即,各社会需要想办法建立明确的规则,通过规则的明确度来降低未来冲突的概率,减少产权的不确定性以及交易成本,提升交易契约的可靠性。一个社会或许在某个时间点不理性,甚至做傻事并导致冲突或遭遇劫难,但为了活得更好,他们必须理性地总结、完善规则,迈向让个人都能活得更好的规则,包括产权规则和交易仪式。
“为了活着”和“为了活得更好”—这就是各“普世”现象、“普世”价值背后的驱动力,也是世界一体化大趋势的动力所在。岑科、傅小永、邓新华三位作者为了合著《张维迎寓言经济学》,不仅花几年工夫研究张维迎的演讲、著作和其他许多文献,也对张维迎的寓言做了精彩的提升,以让各寓言、各故事更加“接地气”。他们努力的结果当然不错,因为这部著作会消除社会中仍然流行的许多误解与误区,也为中国今后必需的改革做关键性的知识铺垫。
中国从汉代到宋代、明代、清代,甚至到民国,不缺短暂成功的改革,但是从历史长河看,那些改革都是昙花一现,而它们的成功之所以不能持续,是因为过去2000年里市场经济的逻辑不仅没成为常识,而且没有人真正搞清楚过。为了使这次改革的成就能长久持续,我们需要用张维迎的寓言去普及市场的逻辑。
作者为耶鲁大学教授
《张维迎寓言经济学》,岑科等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