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记者 郝洲

塔利班创始人奥马尔的死讯给阿富汗新政府与塔利班刚刚显露起色的和平对话蒙上阴影。

于7月7日在巴基斯坦度假胜地穆里展开的首轮正式对话据称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将举办地选在巴基斯坦相当于承认了巴方在阿富汗的利益，以及在阿富汗和平进程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中国和美国正式以监督国身份参与首轮“2+2+1”对话。

这是中国首度正式介入阿富汗的和平谈判进程，不过一位熟悉阿富汗事务的中国官员对《财经》记者介绍，中国近两三年来一直都在积极活动，与阿富汗各方势力都不存在利益冲突，这是中国作为中间调解人的优势。此外，中国的“一带一路”战略，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通道，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阿富汗安全局势影响，和平稳定的阿富汗符合中国的利益。

在第一轮谈判结束后，一度有传闻称阿政府与塔利班有可能在中国进行第二轮谈判，但随着巴基斯坦在7月29日公布塔利班创始人奥马尔已于两年前去世，塔利班内部出现了领导人继承权之争，原定于7月31日的第二轮和谈被无限期推迟。

老牌领导人去世导致了阿富汗各个武装组织的更加无序。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发动袭击的军事能力，阿富汗的武装组织于8月7日在喀布尔接连发动了三起大规模自杀式袭击，共造成77人遇难，数百人受伤。塔利班只宣称对阿富汗警察学校和北约军事营地的两起袭击负责，而另一起造成大量平民伤亡的卡车炸弹袭击事件至今无人声称负责。

中国多轨参与

前述中国官员对《财经》记者分析，中国在阿富汗一直保持着相对正面的形象：中国是唯一一个与阿富汗没有发生过边境冲突的邻国，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入侵过阿富汗的大国，对于阿富汗塔利班来说，中国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可以作为中间协调人的大国。更长远看，阿富汗在实现和平之后的经济重建过程中，离不开中国的支持。

中国加强对阿富汗问题的介入最初从上海合作组织开始。自2011年6月美国正式宣布阿富汗撤军计划后，如何实现阿富汗的长期稳定，根除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生存的土壤，并从战争状态向战后经济重建过渡，成为上合组织持续关注的议题。

阿富汗是全球最主要的罂粟种植地，供应全球90％以上的毒品，从阿富汗走私的毒品有65％取道中亚流向俄罗斯和欧洲国家；再加之阿富汗与中亚国家间紧密的地理和民族关系，阿富汗的战后稳定与该地区国家高度相关。

在经济重建维度，中亚国家还是阿富汗最重要的电力、能源以及粮食供应来源地。

2012年，阿富汗正式成为上合组织观察员国；在2014年的杜尚别峰会上，阿富汗战后稳定和重建问题被列为峰会的核心议题。2015年的乌法峰会开启了印度和巴基斯坦正式加入上合组织的进程，这两个国家对于阿富汗的稳定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中国也寻求在上合组织的框架外与阿富汗各方势力进行积极接触。去年10月，总统加尼在赢得大选半年后访问中国，中国官方表态 “已经做好准备为阿富汗和平进程做调解工作，并向该国政府提供协助”。

仅一个月后，中国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郭声琨到访阿富汗，在总统竞选期间争得不可开交的加尼和后来担任阿富汗政府首席执行官的阿卜杜拉，以及阿富汗负责安全事务的主要官员，包括总统安全顾问、内政部长和国家安全总局局长，都出面与中方进行沟通，可见阿方对于中国的重视程度。

中国也保持着与塔利班的非官方接触。在加尼访问中国后，塔利班于今年初向中国派出一个代表团阐明立场，并探讨了中国在将来的和谈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另有消息称，今年5月，阿富汗政府代表和塔利班代表在乌鲁木齐进行了非正式接触。此外阿富汗各方势力也派代表在卡塔尔进行秘密的非正式接触。这一系列积极接触为7月份开启的“2+2+1”正式对话做了充分铺垫。

在加尼访华期间，中国还向阿富汗承诺了未来三年总额20亿元人民币的无偿援助。在整个阿富汗战争期间美国花费超过1000亿美元用于重建，但至今收效甚微，大多数的建设投入都被美国承包商装回自己的口袋。GDP为200亿美元的阿富汗每年需要的重建援助规模约为60亿－100亿美元，美国前驻阿富汗大使卡利勒扎德（Zalmay Khalilzad）认为中国是目前唯一有如此资源和国家意愿帮助阿富汗进行重建的国家。

此前，中国冶金科工集团公司和江西铜业公司组成的投资联合体在2008年与当时的阿富汗政府签订了开发艾娜克铜矿的开发协议，投资总额超过40亿美元；2011年，中石油也获得了阿富汗北部阿姆河盆地油田的25年开采权，但是这些项目均因阿富汗安全问题至今无法实质性展开。此外，一些中国的中小投资者也因安全局势恶化从2010年起陆续退出阿富汗。

艰难的谈判

与塔利班进行谈判、将塔利班纳入到阿富汗新政权的组成中，最早提出这一想法的是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2001年12月，在塔利班的喀布尔政权被美国推翻后，塔利班一批高级代表曾将奥马尔的一封亲笔信转交给当时正在竞选总统的卡尔扎伊，表示塔利班愿意和平解散，但处在“9·11”怒火中的华盛顿拒绝给塔利班任何战后安置的机会。

2008年，奥马尔重新尝试与卡尔扎伊政府进行接触，但巴基斯坦担心会因此失去在阿富汗的影响力，于2012年2月在卡拉奇逮捕了塔利班的联合创始人巴拉达尔。巴安全官员对此解释：“逮捕巴拉达尔是因为塔利班试图绕过我们跟阿富汗交易。”

从2011年开始，美国和塔利班之间曾断断续续有过数次接触，但不是卡尔扎伊担心自己被边缘化加以阻挠，就是因卡塔尔多哈代表处的合法性问题而中断。

更深层的原因是双方的立场有着本质差距：美国提出谈判的前提是塔利班放下武器、尊重阿富汗宪法，并切断与“基地”组织的联系；而塔利班则坚持，在阿富汗领土上存在有外国驻军的情况下，不可能开启和平进程。

随着加尼2014年9月当选阿富汗总统，与塔利班的对话迎来了新的契机。

在今年5月塔利班与阿政府于多哈进行的初步对话中（参与者还包括阿富汗军阀希克马蒂亚尔领导的“伊斯兰党”的代表），各方取得多项共识，其中包括：阿富汗需要结束冲突、重归和平；避免更多平民伤亡；腐败与毒品生产/买卖是阿富汗目前最严重的问题；阿富汗终将是一个伊斯兰国家，而且任何少数民族不得被歧视；男人和女人享有同等的受教育权利；“伊斯兰国”的建国模式不符合阿富汗人民的价值观和期望等等。

尽管这些共识没有涉及到最核心的外国驻军问题，但是在例如妇女受教育权利这样的细节问题上能够达成一致，已经说明了各方参与和谈的诚恳态度。

美国前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事务特别代表詹姆斯·多宾斯（James Dobbins）特别提到，直接对话得以进行还要归功于巴基斯坦态度的转变和中国的大力参与，而且巴基斯坦的转变也部分缘于中国压力。

“巴基斯坦此番促进和谈的态度是真诚的。”曾在驻阿富汗国际安全援助部队工作过的巴基斯坦陆军退役少校伊什蒂亚克（Ahmed Ishtiaq）对《财经》记者说。

他作出此番判断的主要原因是中国因素：巴基斯坦需要和平稳定的环境换取中国大规模的投资。4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巴基斯坦期间，向巴基斯坦承诺了总额460亿美元的基础设施（主要是电力设施）建设投资。伊什蒂亚克补充说：“这对于处在经济崩溃边缘的巴基斯坦来说具有足够大的吸引力。”

但是，如何恢复眼前的和平谈判、开启和平进程仍然是迫在眉睫的任务。一方面是美军仍然需要保持相当数量的驻军以阻止塔利班取得进一步军事胜利，另一方面是塔利班持续在阿富汗各省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新加入的调停人——中国将面临不小的考验。

脆弱的巴阿关系

在8月7日袭击之前，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享受了两个月难得的平静。在此期间，相关各方一直在进行着各种层面的接触以展开政治对话，7月7日在巴基斯坦举行的谈判尽管细节不为外界所知，但还是被誉为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然而7日的袭击造成喀布尔今年以来最惨重的平民伤亡，加尼也再次将矛头指向巴基斯坦，指责巴基斯坦多年来在其境内为这些武装分子提供了生存土壤。

巴基斯坦公布奥马尔去世的消息本意是为了进一步拉开与阿富汗塔利班的距离——奥马尔的存在一直是巴基斯坦对阿富汗塔利班施加影响的手段之一。

在首轮穆里和谈之后的7月中旬，“奥马尔”在一段录音讲话中称：阿富汗塔利班不是巴基斯坦的代理人，而且与敌人（指阿政府和美国）进行谈判并没有错，（奥马尔）支持这样的和平途径和政治努力。但是随后公布的消息显示，奥马尔早已于2013年4月在卡拉奇的一家医院内病逝。熟悉巴基斯坦与塔利班关系的人士均认为，奥马尔的录音系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伪造，目的在于保持塔利班的思想统一。

但巴基斯坦未曾料到的是，奥马尔的死讯不仅让下一轮和谈变得遥遥无期，近十个月以来与新总统加尼建立起的信任关系也瞬间变得脆弱。

针对阿富汗总统加尼的指责，巴基斯坦国防部长阿西夫表示：“要说我们现在依然能够控制塔利班，那与现实不符。我们能做到的就是说服他们参与到与阿政府的和平对话中来。”

巴基斯坦也是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受害者之一。

去年12月，巴基斯坦西北城市白沙瓦附近的一所军校遇袭导致141人遇难。策划此次袭击的巴基斯坦塔利班武装组织擅长利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的部落地区，一旦遭遇巴军攻势便躲到阿富汗一侧寻求庇护。

因此，与阿富汗的信任和合作是必要的。今年5月，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情报部门签署了情报分享和共同打击恐怖犯罪的合作备忘录。

然而，令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头疼的是，参与穆里和平对话的塔利班代表究竟能否真正代表阿富汗塔利班。在7月7日的谈判后，塔利班位于卡塔尔多哈的代表处发表了一份声明，尽管没有直接指责参与谈判的塔利班代表，但指称“只有多哈的政治代表处才有权处理对外谈判事务”。显然，塔利班奎达委员会领导人越过该代表处直接出面参与谈判的行为引起了不满。

一般而言，塔利班于2013年在多哈开设的代表处被认为是塔利班的政治办事处，奎达委员会更多负责指挥和协调军事行动以及发布宗教指令。

塔利班创始人奥马尔去世的消息给阿富汗局势增添了新的不确定因素。在支持和谈的曼苏尔被任命为塔利班新领导人后，塔利班内部出现了支持奥马尔的儿子雅库布和曾被关押在关塔那摩监狱的塔利班军事家扎基尔的不同声音。

在奥马尔去世消息得到确认后第二天，又传出了阿富汗另一个资深武装派别哈恰尼武装创始人贾拉鲁丁·哈恰尼已在一年前去世的消息。哈恰尼武装源于反抗苏联入侵期间，之后归顺奥马尔。随着各个武装派别领导人更新换代，这些附属组织对塔利班的服从也将减弱。

伊什蒂亚克分析认为，尽管塔利班官方在确认奥马尔去世后很快任命了曼苏尔为新领导人，但是他可能要花上数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消除塔利班内部意见分歧，并赢得能够继续参与和谈的政治支持，在此期间他需要不断在军事上展现强硬姿态。“对于曼苏尔来说，首先是内部团结，其次才是和谈，没有团结就不可能有和平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