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乌克兰危机而引发的欧美制裁与油价下跌形成了一场风暴,将俄罗斯经济再次推入漩涡中。2008年经济危机的那一幕几乎重新倒带。那次危机后,俄罗斯政府再一次的经济转型努力未见显著效果,经济过于依赖能源和原材料的痼疾仍在。俄罗斯经济短期内想要走出泥潭,只有祈祷油价回升。
当经济走在下行路上,普京祭出了爱国主义的执政战略。民调数字显示这一策略效果不凡——尽管经济自2009年来以首次陷入衰退,但俄罗斯民众对普京的支持率不降反升。这也意味着中短期内俄罗斯难有与西方国家缓和关系的计划。
向西方向遇阻,俄罗斯明显提速起“向东”的发展。2013年被普京定义为“俄罗斯在21世纪的国家优先方向”的远东开发项目在2014年纷纷落地。在远东,主政者们开始反思,为何自然禀赋十分优良,发展之路却如此荆棘,简化行政手续和改善基础设施是他们开出的药方。
在远东之外的地方,类似的尝试也在进行着。公平、开放的市场,是俄罗斯能够走出经济怪圈的唯一抓手,毕竟有不少投资者难以割舍这块市场。不过,机会窗口是不会永远敞开的。
——编者
1∶60!在7月的最后一周,卢布兑美元汇率创下了过去四个月以来的新低。一个月之后,卢布汇率更逼近1∶70的心理关口。伴随着伊朗原油出口或在下半年解禁的预期,国际油价继续下行将不可避免。
警报再次拉响之际,俄罗斯经济还在制裁中苦苦挣扎。
此轮经济危机阻击战始于2014年12月中旬。卢布币值在两天内急跌25%,俄罗斯央行连夜将关键利率提升至17%。
从2015年3月开始,卢布汇率逐渐企稳,并在50卢布兑换1美元的水平维持了近四个月,但弱势的卢布不足以扭转经济的一路下滑。二季度俄罗斯GDP同比下降4.6%,预计到年底,GDP将缩减3.7%。
这一幕仿佛2008年经济危机的倒带。当年8月发生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的军事冲突,油价从147美元高点暴跌三分之一,卢布汇率在其后四个月内累计贬值约20%,央行动用了2000亿美元——约占俄当时外汇储备的三分之一——向国内银行注入流动性,仍无力阻止整个经济体陷入衰退。接下来的一年,俄罗斯GDP从增长7%-8%转为负增长。
历史的重复再次暴露了俄罗斯经济的脆弱性,也宣告了在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刺激下俄罗斯政府又一次的经济转型努力未见显著成效。
在外部制裁的政治环境难以改变的情况下,俄罗斯经济短期想要走出泥潭,只有祈祷油价回升。
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银行(Gazprombank)驻北京首席代表高罗德宾娜·尼娜对《财经》记者说,除了习惯性地高估自身的资金储备和行政支配能力,政府始终拿不出令人信服的促进经济健康发展的有效计划。克里姆林宫给俄罗斯经济开出的药方就像止疼片,只能缓解一时的疼痛感。
夭折的转型尝试
2015 年1月28日,俄罗斯政府通过涉及金额达2.34万亿卢布(约350亿美元)的反危机计划。这笔巨款约三分之二用于救助国有银行和主要大型国企,近十分之一用于支持养老金。除支持国防和农业外,其余各项公共开支将缩减10%。
政府还设定了中长期目标:实施进口替代战略、促进非资源类和高科技类产品出口、保护中小企业、提高政府管理效率等。这些远大的目标并非第一次出现在政府的经济发展计划中。
2008年2月,普京提出《俄罗斯2020年发展战略》,包括趋动严重依赖能源和原材料的经济转向科技创新。俄罗斯主流意见认为,除了丰富的自然资源,俄罗斯的潜力在于拥有雄厚的科研基础和高素质的科研人才,应该在高科技产品的研发和生产上有所作为。
两年后,克里姆林宫耗资40亿美元在莫斯科市郊打造了斯科尔科沃创新产业园区。
起初,初创企业蜂拥而至。2011年时,有332家企业进驻,2012年793家,2013年又有超过1000家企业入园,包括早已成名的Yandex和Mail.ru这样俄罗斯本土的大型互联网企业也前来开发项目。
Dauria是一家在斯科尔科沃成立的微型卫星设计和生产商,它的负责人之一对《财经》记者说:“最开始的那几年,在这里确实能够呼吸到一些自由的空气,在苏联解体后的20年内是非常难得的。”
俄罗斯政府为斯科尔科沃园区制定的五大重点发展领域是信息技术、生物医药、新能源、空间技术以及核技术。优惠政策包括:园区的优先发展项目可无偿获得土地使用权,创新企业可享受长期的税收和海关优惠政策,只注册未在园区实际办公的企业,也可享受由俄联邦《斯科尔科沃创新中心法》所保障的税收优惠政策;此外,外国专家入园工作手续也得到简化。
然而,2012年普京重新竞选总统,俄罗斯街头出现大规模反普京游行,“自由的空气”渐渐消散了。
普京感受到俄罗斯新出现的一些精英阶层对政权稳定的威胁。
反腐调查人员在2013年4月突袭了斯科尔科沃,斯科尔科沃基金会的若干工作人员被指控非法挪用资金。这个曾号称“俄罗斯硅谷”的产业园区最终跌出了政府优先发展的关照名单。
如今,仍在斯科尔科沃坚守的企业几近减半,只剩下1000家左右。随着2014年乌克兰危机的发酵以及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恶化,许多风险投资资本放弃了对俄罗斯科技公司的投资。
另有媒体报道,2013年到2014年,申请到美国绿卡的俄罗斯人数量增加近一倍。
《财经》记者在2015年一个寻常工作日的中午探访斯科尔科沃,整个园区空空荡荡,显露萧条之色,偌大的休息区内只有几个人在用餐。在政府反危机紧缩的趋势下,园区的经费又被削减20%-40%。
斯科尔科沃创新产业园区从兴起到式微是俄罗斯多年来经济转型努力的一个缩影。
中小企业难敌寡头
时至今日,油气资源和其他原材料出口依然占据俄罗斯总出口额的70%以上,机械、食品、化工产品等商品不同程度依赖进口。
这也是俄罗斯经济的老问题:产业之间的不平衡,根源是由寡头掌控的大型国企和集团公司与中小型民营企业之间的不平衡。
在欧洲国家,作为经济发展动力源泉的中小企业对各国GDP的平均贡献率能达到40%,但在俄罗斯只有15%。
2008年到2012年期间,私营部门减少了30万个工作岗位,同时期国有部门增加了110万名员工。不论是在世界500强名单上,还是在俄罗斯本国,几乎没有能够叫得响的民营企业。
中小企业的概念出现于苏联解体之前一年,但直到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发生后,基于之前高油价时期的财富积累和民心稳定,俄罗斯才真正着手进行经济现代化,首次提出积极吸收私人资本到国有部门。
1991年7月,俄罗斯政府通过了《关于俄罗斯联邦发展和扶持小企业的措施》的法令,将人数在200人以下,年营业额在1000万卢布以下的企业界定为小企业。
1995年6月,通过《俄罗斯小企业促进法》进一步规定小企业为私营企业,并明确规定在注册法人制小企业时,各种国有成分的投资份额不能超过25%。
对私有经济和中小企业概念逐渐厘清后,俄罗斯政府陆续出台过多份鼓励中小企业发展的政策文件。叶利钦时期,先后通过了《俄罗斯联邦国家支持小企业经营的主要措施》、《1996年-1997年国家支持小企业经营的联邦纲要》等政府文件。
普京上任后,亲自委托政府制定中小企业发展战略,目标是使中小企业产值达到国内生产总值的50%以上,让它们成为俄罗斯的纳税主体。
在法律层面,还通过了《反垄断法》、《俄罗斯联邦行政法》、《进行国家和地方自治机关检查(监督)时保护法人和个体企业主权利的法案》等,作为中小企业的法律保障。
此外,还为中小企业的发展建立了多种资金支持渠道,包括国家预算拨款、银行信贷、担保优惠政策、创新发展基金等。
然而这些支持性的政策,仍然无法力敌寡头经济的威胁。现实中经常发生的情形是:一个有潜力但没有好后台的初创企业,很可能遭遇各种幕后势力的干扰。
一家私营企业的合伙人介绍了如下案例。Integra是一家为油田提供配套服务的私营企业,在五年之内都无法从国有石油公司接到任何一张订单,最终被迫将公司出售,但它在被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收购一年后,市值就飙升到10亿美元。
Rosneft是俄罗斯最大的国有股份制石油公司,现任总裁为伊戈尔·谢钦。谢钦在普京首次担任总统之前就开始一直担任普京办公室主任,普京之后任总理时,谢钦被任命为主管能源的副总理,兼任Rosneft董事会主席,成为俄罗斯能源的“一把手”。在更早的2003年针对寡头霍多尔科夫斯基及其麾下的尤科斯石油公司的调查中,谢钦被认为是主导者之一。
Mostovic,是一家参与过索契冬奥会工程建设的建筑公司,因遭遇政府故意拖欠工程款项申请破产。
这两家公司的遭遇并非个案,由于幕后人物大都与政府和司法部门有各种关系渠道,当事人也无可奈何。
普京上任初期,对别列佐夫斯基、古辛斯基和霍多尔科夫斯基等寡头的打击一度被认为是对寡头经济的整肃行动。但很快,俄罗斯又出现了一批新的寡头。
俄罗斯亿万富豪和寡头的人数在2008年时超过了100位,比叶利钦时代增长10倍之多。他们大大扩展了对俄罗斯经济的控制,从传统的能源、矿产、银行、传媒等领域延伸到汽车、医药、电信、房地产等诸多行业。
俄罗斯的中小型企业仍然大多集中于投资规模较小、能快速得到收益的贸易和餐饮服务行业,而在制造、建筑、运输、通信等行业,鲜有成功的私人创业项目。
在上世纪90年代初到俄罗斯留学的一位中国学者对《财经》记者说,今天的俄罗斯人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快速致富,“但很难找到完全凭借个人能力创造财富的榜样”。
经济危机期间,许多富豪的企业最先从政府救助计划中获得支持,原因是它们“事关国家的系统性稳定”,直接影响政府的财政收入。
在本次危机中,俄罗斯央行为稳定卢布币值在很长时间内将关键利率维持在15%左右,企业的平均融资成本高达20%,然而并非每家企业都要承担如此沉重的负担。
记者从俄罗斯几家大型国有银行了解到,政府向各主要银行提供了一份清单,明确规定了哪些行业的企业可以以优惠利率得到贷款。“主要是国企和那些与政府有关系的人能分到蛋糕,嗷嗷待哺的私营中小企业很少有机会得到利率补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俄罗斯前银行家告诉《财经》记者。
不少经济学者认为,2015版的反危机计划缺乏新意,因为2008年金融危机后,扶植中小企业、刺激创新投资、促进经济多元化等目标,都曾出现在彼时的经济危机计划中。但五年后,高度依赖油价、缺乏创新性人才和技术、腐败丛生的政府管理部门等顽疾依旧。
不过,将国家财富集中在小范围的圈子里帮助稳固了普京的执政地位,政府权力也随之加强。
国家控制的资源
对于俄罗斯经济最大的支柱——油气产业,普京上台后否定了叶利钦时期能源生产部门的“民营化”成果,教训不听话的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尤科斯石油公司,收购了私人所有的罗斯石油公司。一家得到克里姆林宫支持的新国有集团——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快速崛起。政府还立法限制外国资本进入石油等战略领域。
这体现了普京的执政理念:国家必须控制这些资源。
1997年,还在圣彼得堡矿业大学攻读副博士学位(注:副博士学位级别比硕士学位高,低于俄式学制的全博士学位)的普京在论文中提出几个论点:一、俄罗斯拥有蕴藏量巨大的自然资源,如何有效利用将是不可回避的使命;二、国家必须掌控这些自然资源,自然资源的进出口贸易必须置于国家的严格管理之下;三、国家对于自然资源的掌控不仅有利于国家经济发展,也有利于保障国家安全和国际政治利益。
在2000年-2008年的国际油价上涨周期,油气出口为俄罗斯总共带来约3万亿美元的收入。
油气赚取的钱越多,财政支出也水涨船高。一位俄罗斯问题观察家告诉《财经》记者,俄罗斯庞大的行政体系,无论是从公共财政中领取工资的人口数量,还是总体的财政支出规模,都超过前苏联后期。研究显示,俄罗斯约65%的人需要依赖“来自中央的资金”,包括退休人员或政府工作人员,以及从政府部门退出后到国有机构继续挂职的人员,也包括一些靠补贴的地区或者依赖国家订货的企业。
从普京开始执政一直到2012年第三次当选总统,依靠原材料价格上涨周期所带来的强劲经济增长是他执政合法性的重要基础。但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前,这一基础已经不再扎实,俄罗斯的经济增长从2012年起降速,2013年仅增长1.3%,当时,国际油价还维持在100美元/桶左右的水平。
而且,由于缺乏长期投资和私人资本积极参与,油气产业的红利正在收窄。曾担任俄罗斯财政部长达11年之久的库德林在2011年离职时说:“石油工业曾经是俄罗斯经济发展的火车头,而如今却成了减速伞。”
在苏联解体后的25年内,俄罗斯一直沿用苏联时期遗留的技术体系和基础设施,在老油田上生产石油。但现代石油工业要求开发埋藏更深、温度更高、压力更大、酸性更强,或者地质构造更为复杂的油田,寻找和开发新油藏的成本因此急剧攀升。
欧美针对俄罗斯能源部门的制裁措施中,尤其加紧了对俄罗斯北极油田、深海油田以及页岩油开发过程中的投资限制和技术转让,俄罗斯更难获得石油增产。
远东地区靠近北极圈附近的几个大油田区块目前正面临开采许可证到期而缺乏投资者进入的困境。
庞大的离岸经济
世界银行发布的2014年营商环境指数排行中,被纳入的189个经济体中,俄罗斯位列第92,这一排名比上一年度上升了19位,但与普京希望达到的前20位目标还是相去甚远。
来自欧洲的不少投资者表示对俄罗斯缺乏长期信心。一些在俄经营多年的欧洲企业家对《财经》记者表示,进入俄罗斯市场的生意人和银行家,很难做长期规划,即便做了也是徒劳,“在俄罗斯,能预测到三五年之后什么样就了不起了”。
对私有产权缺乏安全感的人们,纷纷将挣到的钱快速转移到国外,俄罗斯庞大的离岸经济由此产生。
根据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俄罗斯经济室许文鸿博士的研究,从1994年俄罗斯央行开始追踪本国资本流向以来,俄罗斯从未出现过年度资本净流入。
总部在华盛顿的“全球金融诚信组织”(Global Financial Integrity)估算,影子经济规模达到俄罗斯经济的46%之多。根据俄罗斯官方信息,“影子经济”解决的就业人数达2000万之多,而进入官方统计的俄罗斯经济体系中的就业人数也不过4800万。
庞大的离岸经济一方面使俄罗斯财政收入大幅减少,联邦政府无法准确统计有效的经济数据,也导致政府对经济的宏观调控能力大幅减弱;另一方面,不受监管的资本进出加剧了俄罗斯经济的震荡。
不过,俄罗斯倒是坚信完全开放资本市场是经济自由化的重要成果,尽管经历数次动荡,但政府并无计划对资本市场进行管制。
为迎战危机,普京在俄罗斯中小企业的全权代表鲍里斯·季托夫(Boris Titov)开出了吸引离岸资本回国投资、改善中小企业营商环境的药方。
此前因涉嫌洗钱而遭到软禁的俄罗斯最大私企之一“系统”公司董事长叶夫图申科夫在去年12月卢布危机后获释,并被普京邀请参加企业家座谈会。3月下旬,在莫斯科举办的年度俄罗斯工业企业家联盟大会上,普京再一次苦劝俄罗斯的企业家们将资金调回国内,同时保证不对这些资金的来源予以追究并保障回国后的安全。
纽约大学研究跨国犯罪的马克·加莱奥蒂(Mark Galeotti)教授说,在俄罗斯低税率的环境下每年仍然有大量资本出逃,主要原因是人们对于体制不够信任,总统的单方面保证很难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状况。
新爱国主义执政战略
俄罗斯经济在继续滑向深渊。2015年6月经济同比下滑4.2%。由于俄罗斯反制西方制裁,禁止从西方国家进口食品,国内的食品价格普遍上涨了20%以上,俄罗斯居民偏爱的肉类和奶制品类等涨幅更为明显。
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很多国家,民众不满是难以避免的。但在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支持率却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
民调机构Levada Centre调查显示,普京6月在俄罗斯民众中的支持率达到89%,是他2000年上台以来的最高点;70%的俄罗斯人认为普京政府应该坚持当前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立场,只有20%的人认为俄罗斯需要做出一些让步以取消制裁。
俄罗斯后工业化研究中心的教授伊诺泽姆采夫 (Vladislav Inozemtsev)对《财经》记者说,“这是俄罗斯人一种奇特的现象。当政治权利受到侵害时,俄罗斯人会将矛头指向本国政府,但当经济出现问题时,大多数人会选择默默承受,不会认为是政府的问题。”
在经济下行时,能维持如此高的支持率,与普京的新爱国主义执政战略关系紧密。
在2014年发表国情咨文时,普京用近一半的时间阐述这一新战略。“对部分欧洲国家来说,民族自豪感是已经被忘却的概念,但对俄罗斯来说,真正的国家主权是它存在的绝对必要前提。俄罗斯要么作为主权国家存在,要么就融化,从这个世界上消亡。”
从基辅的独立广场革命到克里米亚被并入俄罗斯领土,从乌克兰东部爆发内战到欧美轮番升级制裁,普京的国内支持率一路攀升。
Levada Centre的另一份调查结果显示,66%的受访俄罗斯民众相信西方针对俄罗斯的制裁旨在羞辱和削弱俄罗斯,只有5%的人认为制裁是为了终止乌克兰的流血冲突。
在与欧美的对峙中,普京表现越强硬,就越能为其“爱国主义”战略加分。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主席科尔图诺夫(Andrey Kortunov)由此判断,中短期内俄罗斯不会有与西方国家缓和关系的计划。各方甚至都没有开始考虑制定一个着眼于危机后的长期外交战略,而是困于细枝末节。
在俄罗斯向现代化迈进的过程中,必然经历痛苦的转型期,爱国主义成为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然而,充斥当下的反美、反欧洲因子,却未必能建立起能获得人们长期认同的俄罗斯价值观。科尔图诺夫不无担心地说:“我们不能排除在经济情况迅速恶化的背景下,俄罗斯人很快又会回到冷漠和犬儒的状态之中。”
俄罗斯一度把整合前苏联空间——建立欧亚经济联盟——作为抵消欧洲影响的一种尝试。
由俄白哈三国在2010年1月1日成立的关税同盟在五年后正式升级为欧亚经济联盟,并纳入了亚美尼亚和吉尔吉斯斯坦。
按规划,经济联盟将在2016年之前建立统一的药品市场,在2019年和2025年前整合建成统一的电力市场和石油、天然气市场,2025年实现商品、服务、资金和劳动力的自由流通。
但这一尝试面临困难,俄罗斯因为自身财政紧张难以维持对小兄弟们的慷慨支持。
白俄罗斯有将近一半的产品(主要是卡车、拖拉机和工业机械等)出口到俄罗斯市场,但由于卢布汇率在去年12月剧烈震荡,白俄罗斯已经要求俄方使用美元或者欧元进行出口结算,本来就外汇紧缺的俄罗斯又增加了负担。为了维持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的忠诚,俄罗斯出口至白俄罗斯的天然气仅收取155美元/千立方米的友情价,是欧洲价格的4折。
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没有公开与普京翻脸,但是普京在一次青年论坛上失言称哈萨克斯坦这块土地上“之前不曾有过国家”,着实让纳扎尔巴耶夫心惊肉跳。
哈萨克斯坦的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仍然需要俄罗斯,保持良好的政治关系是不得已的选择。哈萨克斯坦是中亚地区重要的产油国,但国内石油加工产业薄弱,许多石油产品仍然需要从俄罗斯进口;国内发展所需的工业设备、汽车、食品等消费产品,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从俄罗斯的进口。
尽管如此,在纳扎尔巴耶夫眼中,欧亚联盟仅仅是哈萨克斯坦积极参与多边外交的场合之一。
2014年的10月,纳扎尔巴耶夫访问欧盟总部布鲁塞尔,与欧盟签署了关于完成《扩大合作伙伴关系新协议》谈判的文件。
而且,在俄罗斯宣布禁止从欧盟国家进口食品的反制裁措施之后,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同时宣布不参与俄罗斯的单方面行为。一些白俄罗斯商家还趁机做起了转手贸易的生意,将欧洲食品从白俄罗斯境内转运至俄罗斯,这又迫使卢卡申科站出来宣布白俄罗斯将防止被禁食品流入到俄罗斯。
欧亚经济联盟委员会网站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联盟内国家与区域外国家的贸易额在2015年一季度下降了31.4%,俄白哈三国之间的贸易额也同比下降了30.5%。在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和卢布币值的剧烈波动下,欧亚经济联盟的脆弱显露无疑。
欧洲与远东
“在未来的10年-20年内,我们会把怎样的一个国家留给后代们?是否应该摆脱一直以来‘固守堡垒’的思维定式,去想想如何创造我们的明天?”科尔图诺夫说,现在更需要的是对俄罗斯的长期外交战略和国家建设进行有意义的讨论。
事实上,对于俄罗斯来讲,西方世界,尤其欧洲,是一个不喜欢但又离不开的“对手”。
欧洲有30%的进口油气来自俄罗斯,这经常被用来印证欧洲对俄罗斯的依赖程度,但与此同时,俄罗斯80%的油气出口是运往欧洲的。要知道,俄罗斯一半的财政收入依赖于油气资源出口,三分之二的外汇收入来自于油气领域(主要是石油出口)。
虽然亚太地区已经是世界能源消费增长最快的地区,但在绝对消费当量上,欧盟国家仍然占据着全球油气消费中心的地位(约为全球的四分之一)。俄罗斯与中国于2014年签订的天然气远期供应合同并不意味着俄罗斯逐渐放弃欧洲市场而转向亚太。相反,出口市场的多元化只会增强俄罗斯在欧洲市场的议价能力。
除市场之外,俄罗斯在经济转型过程中所需要的资金和技术也主要依靠欧洲。
在欧盟通过对俄罗斯的能源技术和资本市场制裁方案后,大部分美欧能源公司暂停了在能源开采领域对俄罗斯的新项目投资,因此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在2015年2月底向俄罗斯自然资源部申请将其在北极地区的12块海上油田的开采许可证延期两年,其他几家获得在北极开采资格的俄罗斯石油公司,包括Vedomosti、Gazprom Neft、Bashneft等等,也纷纷效仿。
欧洲的优势不仅仅在于发达的资本市场和领先的技术,规范的法律框架、中小企业的参与度、合作形式的多样化,甚至俄罗斯裔的居民,都是其他地区无法比拟的。
自从美国战略重心东移以来,俄罗斯一再表明它也是个亚太国家,并在战略上开始向东转。
从普京2012年第三次当选总统以来,来自西方的政治压力显著增强,同时期俄罗斯明显加快了开发远东地区的规划脚步。当年6月,俄罗斯在地区发展部之外成立了远东发展部;11月,俄罗斯将APEC峰会举办地选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联邦政府动用超过200亿美元打造这座远东的前哨城市;2013年,联邦政府公布了《俄罗斯远东和贝加尔地区社会经济发展国家规划》;去年4月,远东发展部又决定在远东地区的9个联邦主体内成立14个经济特区,以吸引外部投资。
不过,俄罗斯经济发展部副部长沃斯克列森斯基在今年2月向《财经》记者坦承,由于人口数量的制约和投资条件不完善,目前在这些经济特区的外国投资项目屈指可数。
略显混乱的机构设置也导致远东开发计划进展迟缓。2011年,国有的外经银行(VEB)设立远东发展基金,专门为远东地区的经济和社会发展项目提供融资支持。然而,“钱袋子”与另外两个负责远东开发的政策机构——远东联邦区总统代表、远东发展部——之间一直缺乏协调,直到2014年底,三个机构之间才正式建立了联合工作机制。
“离真正实现联邦政府规划目标尚有很大的距离,可以说,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远东开发基金CEO Alexei Chekunkov向《财经》记者解释。
俄罗斯在远东开发的问题上倒是对西方表示出友好姿态。沃斯克列森斯基说,“我们不只欢迎亚太地区的资本前来远东地区投资,同样不会排斥美国和西方的资本,问题在于他们的政府是否允许他们前来。”
“我们正在努力搞清楚,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我们的发展。”俄罗斯副总理兼总统驻远东联邦区全权代表特鲁特涅夫告诉《财经》记者。
针对此疑问做出的回应是,通过新法案,将行政程序给企业造成的不便减到最小。在远东之外的地方,类似的尝试也在进行着。
普京的中小企业全权代表季托夫倡议成立了专门保护在俄经营的中小企业利益的“实业俄罗斯”组织,在85个联邦主体内建立分支机构,专门协助调查政府权力部门侵犯企业经营活动的案件。目前该组织已经成立反腐调查中心,很快还将成立金融和贸易仲裁领域的调查中心。季托夫称他得到了普京的全力支持。
在这个组织的努力下,1.2万件投诉中的9000多家企业已经得到协助,俄罗斯检察院下属的跨部门调查机构中有45人因此被免职。
“实业俄罗斯”还计划争取更多的立法授权,以期能作为被授权机构参与行政机构对企业的调查,同时允许该机构能在法庭上出面替企业辩护和维权。
在俄欧洲企业商会的农业分会主席、德国CLAAS农机公司的俄罗斯总代表迪尔克·希利格(Dirk Seelig)告诉《财经》记者,CLAAS在俄罗斯市场所销售的农用机械有半数左右都实现了本土化生产,而且附加值都在50%以上。
欧美的制裁并不是这家德国企业继续扩大在俄罗斯市场份额的主要障碍,他们在州一级的地方投资建厂能否得到融资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2015年2月初时,俄罗斯的借贷利率普遍在20%到25%之间,因此当地政府能否拿出补贴方案对于CLAAS的商业决策至关重要。
“我们在俄罗斯市场多年的经营和生产经验,以及这里的利润率,都使得我们不能轻易放弃,如果离开,会有其他国家的竞争对手来填补空白。”希利格说。
公平、开放的市场,是俄罗斯能够走出经济怪圈的唯一机会,毕竟有不少投资者不愿割舍这块市场。不过,机会窗口是不会永远向俄罗斯敞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