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公亮

2015-08-31 16:13:43

□ 马维/文

若不是有成公亮先生这样的古琴艺术传播者存在,此种风雅的古乐器,恐怕实难走入大众视野。2015年7月8日,成公亮先生驾鹤西去。他的去世,则又引来普通公众对古琴的关注热潮。

成公亮先生生前虽早已被人尊为“古琴大师”,但他自己却最喜欢别人称自己为“琴人”。的确,这质朴而纯粹的称呼恰恰最能体现出他的纯真率直。这个1940年出生于江苏名城宜兴一户殷实人家的孩子,继承了其祖父和父亲的灵活头脑,自幼顽皮得“拆天”(宜兴话,意为“无法无天”),读书并不用功,却喜欢亲近自然,爱好戏曲、漫画。

初中时幸运地遇到了浙江著名音乐家顾西林的弟子周涵初,正是后者以二胡开启了成公亮的音乐启蒙生涯。此后,在周老师的悉心指点下,成公亮投考当时录取率奇低的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后改名为“上海音乐学院”)附属中学,一举中榜,从此由高中而大学,在上音度过了九年的漫长时光,其间先后拜刘景韶、张子谦先生为师,学习古琴演奏,后来又在民乐作曲专业学习数年,1965年毕业后分配至贵州省歌舞团工作,“文革”期间曾追随老师于会泳在北京中国京剧团、山东省京剧团参与《红灯记》等京剧现代戏的音乐创作。不久后又返身潜心钻研古琴演奏,以避开政治干扰。不过他真正开始古琴曲的创作则是在1984年调至南京艺术学院工作之后。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及至晚年,终以当代最为著名的古琴乐曲创作者和演奏家的身份声名远扬。

公允地说,在这个“大师”遍地开花的时代,成公亮先生绝非浪得虚名者。这位天分极高的音乐人,将他后半生的大部分时光都用在了他所热衷的古琴事业上,凡古琴相关领域的工作,无论是论文写作、琴谱解读(即打谱),还是琴曲改编及创作,抑或是灌制古琴独奏及合奏专辑等,成公亮先生都有涉及,且都取得了足可令后人称道的艺术成就。可以说,他是当代古琴界少有的集大成者和古琴文化最积极的传播者。

在上述诸领域中,成公亮先生最为看重的,还要数他自己创作的古琴作品,尤其是套曲《袍修罗兰》。此一作品系列,乃根据台湾小说家愚溪的同名小说创作而成,包含了《地》《水》《风》《火》《空》《见》《识》《如来藏》八首琴曲,它是成公亮先生创作的所有古琴作品中规模最为庞大者。

作为一部佛乐作品,《袍修罗兰》具有深刻的宗教哲理性,也是古琴曲的现代创作中,在音乐结构、音乐内涵等方面独一无二的力作,发表后不仅获得专业人士赞许,更有不少古琴的业余爱好者不约而同自陈,正是在听到此一震撼人心的作品之后,才开始发愿学习古琴弹奏,足可见这部作品在普通古琴爱好者中的人气之旺。

在他的南京寓所中,曾经有一段时间,常常举办古琴音乐会,前来聆听的,有不少是南京本地的文史名家,如景凯旋教授等。他还收过几名被鉴定为乐感很好的古琴学生,其中就有作家鲁羊,后者还曾以成公亮和他的家庭为原型,写过几篇不错的小说,堪称古琴界与文学界互动的一段佳话。

而作为极富盛名的当代古琴演奏家,成公亮一共灌制了六张纯古琴音乐唱片,除去《袍修罗兰》而外,《秋籁》《如是宁静》《瑰宝》等,皆一时之选。在读书界,成公亮的名字近年来也屡屡被人提及。他的《秋籁居琴话》《秋籁居闲话》等作品,其笔法格调完全不输当代文坛名家,笔墨看似散淡而意蕴悠远,想来此种风格之养成,皆应归功于作者宁静致远的生活态度。

自然,活到成先生这个年纪,渴望宁静往往只是心灵的一种表象。作为过来人,成公亮先生何尝不曾见识沧桑,又何尝有一刻忘怀过这些亲历的历史瞬间。

在今年出版的《秋籁居忆旧》这部作者最后的口述作品中,他不仅向人们展示了民国时代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少年时代耳闻目睹的故乡小镇“镇反”和“三反”“五反”运动中那些令人唏嘘的往事,而且还以极为详实的叙述,向读者描绘了那个时代常常以政治挂帅而荒废学业、毁灭人才的可笑甚至可怕的故事:从上海音乐学院学生下乡后回校创作的汇报作品中那些牵强附会的政治口号,到那个年代音乐人才培养机制的僵化;作者一位才华横溢的同窗为学音乐偷逃出国未果而被劳教18年,九死一生、令人扼腕。

在作者口中,在在可以听到反思的声音。而这声音,来自一位并不以文字闻达于世的知识人之口,虽不能说罕见,却也实实在在让人看到了成公亮先生身为艺术家的敏感和良知。这又让人联想起,成先生在一篇访谈中曾提到他的那把古琴,他将其命名为“忘忧”,或许正是因为古琴的主人其实难以忘忧。正如成先生在一篇访谈的结尾处慨叹:“人生就是一瞬间的过程。”真的是这样。

令人庆幸的是,成先生那已经逝去的似水年华虽有遗憾,却没有像很多他的同代人一样全然荒度。这究竟是成公亮先生的幸运,还是时代的不幸?

作者为文化评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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