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特派记者 金焱 发自华盛顿

5月2日傍晚时分，优雅干练的女律师魏淑珊（Susan Williams）回到她在布法罗中城的家中。

经历了冬天冻雨、暴雪与冰暴夹击的纽约州第二大城市（仅次于纽约市）布法罗，此时终于告别了创纪录的严寒。春意虽然尚早，但通透的蓝天和悠然的白云昭示着天气已然回暖了。布法罗的经济也在回暖，甚至在这个刚刚过去的冬天有所加速。如今布法罗地区的失业率已降到5.3％，创下2007年以来最低水平。

魏淑珊豪华典雅的家，坐落在主干道Main Street和Northland Avenue的交叉路口。这座精美的维多利亚时期建筑在这里显得孤立突兀，仿佛一个贵族误陷乞丐群中。此地虽然距市中心只有2英里左右，但四周空旷冷清，一派城郊野外的景象。

魏淑珊紧绷的神经最近才松弛下来，她对《财经》记者描述城市复兴于她最直观的感受是，家门前第一次看见有人遛狗，狗脖子上没有拴绳套，“我的心理门槛真的很低，但这毕竟是住在这里30多年才看到的温馨一幕”。

两个月后的7月中旬，布法罗经济复苏从各个角度都变得更夯实。同在Northland Avenue这条街的不远处，一座废弃多年的厂房将迎来纽约州西部劳动力发展中心（Western New York Workforce Development Center）在此落户——这里将是布法罗侧重于高端制造业和能源领域的职业培训的新发力点。

布法罗重振经济的思路也由此露出线索。在Northland Avenue上的这座空置大楼如今寂寞地横卧在那里，而在此前近100年时间里，这里曾机器轰鸣，忙于设计制造冲压机和折弯机的钣金及设备——自1879年成立后，尼亚加拉机械机床厂（ Niagara Machine & Tool Works）及后来的金属锻造厂就在这里发展壮大，为遍布全球的汽车和家电制造商提供设备。

工业活动带动了商业的发展，聚集了人口，尼亚加拉机械机床厂所在的街区是个环形走廊，过去因几条铁路交会于此，逐渐发展为布法罗东城的制造业中心，并凭借其规模和密度而称雄一方。而整个布法罗地区，也因铁路商业的发达和钢铁等工业的兴盛而变得空前繁盛。

20世纪50年代，和其他美国工业锈带城市一样，布法罗命运开始发生反转，被其他迅速崛起的工业化城市赶超。布法罗的工厂逐渐倒闭，运河航运量下降，并且整座城市慢慢郊区化，这带来了布法罗长达半个世纪的衰落。仅布法罗东城区的人口，自50年代以来就减少了89％，尼亚加拉机械机床厂10万平方英尺的厂房也空置了25年之久。

在美国工业锈带的城市衰落史上，布法罗的城市发展是被记录得最为详细的案例之一。地处纽约和芝加哥之间的布法罗，为重振城市繁荣挣扎多年，但很多努力不了了之。直到近两三年，人们才看到布法罗从工业废墟上再度涅的一些迹象。

布法罗在重现辉煌的锈带工业城市图谱中并不耀眼。成功的故事如匹兹堡，其潜力已在过去十年中被市民和资本高度发掘，经济蓬勃发展，而布法罗则仍处在经济腾飞的初期。但布法罗相对完备的基础设施，或精美或磅礴的建筑，以及丰富的历史文化，适宜步行的马路和街区，便捷的公共交通系统等等，所有这些优势，都提供了让布法罗进一步复兴的充分理由。

滨水之地

公私资本的合力推动了变化的发生，舆论开始转向。民众对滨水地区的兴趣和参与的动力都空前高涨。音乐会、剧场活动和体育运动给滨水地区带来了热闹和人气，也引来了投资

魏淑珊家门前的Main Street街道宽阔，沿着这条街穿过市中心，就到了街的起点，这里距美国最具影响力的伊利运河（Erie Canal）不远。

伊利运河是第一条从美国东海岸至西部内陆的快速运输航道，它将沿岸地区与内陆地区的运输成本减少了95％。快捷的运河交通使得纽约州西部更便于到达，中西部因而人口快速增长，伊利运河也由此影响了美国历史。

这条航道也直接牵动着布法罗的城市命运。布法罗因伊利运河而从一个小小的滨水村落蓬勃发展，到了1907年，跃升为美国第八大城市，成为从大西洋沿岸到西部内陆的门户。全球的人口与货物，也在这个工业港口集散。

随着交通运输方式的改变以及圣劳伦斯航道1959年的开通，布法罗作为大湖区港口的地理位置逐渐变得无关紧要。在圣劳伦斯航道开通前，布法罗是美国和加拿大小麦的主要转运港，端坐在世界著名面粉工业中心的宝座上。如今的滨水之地只有余存的巨型仓库林立，谷物升降机尴尬地荒废在那里，成为被遗弃的工业遗物。

当城市的战略地位不再举足轻重，沿尼亚加拉河东岸和市南伊利湖沿岸的主要工业区也随之枯萎干涸，当年的钢铁、冶炼、汽车、机器等重工业也偃旗息鼓。

布法罗四面环水，滨水区长达37英里。在过去的50年中，重振城市的设想也自然地着眼于重建和重塑布法罗市中心和滨水地区。美国国家冰球联盟(NHL)职业冰球队布法罗军刀队(Buffalo Sabres)首席开发官克里弗·本森（Cliff Benson）对《财经》记者说，很多锈带工业城市都滨水，但布法罗无疑是美国最具历史荣光的滨水城市，而布法罗的滨水地区至今仍远未开发。

在过去数十年中，重塑滨水地区的方案出现了数十个，要么被市政府否决，要么因缺乏资金而陷入困境，有些方案实施后才证实并不可行，这导致布法罗滨水地区的复兴没有实质性进展。

本森及其所在的公司是近几年开发布法罗的私人资本的代表。本森率队到首都华盛顿考察，随后形成了以冰球为主题的滨水混合用途开发的想法，即后来投入1.72亿美元建成的HarborCenter。

公私资本的合力推动了变化的发生，舆论开始转向。民众对滨水地区的兴趣和参与的动力都空前高涨。2013年夏，仅运河边上（Canalside）就承办了800多个活动。

音乐会、剧场活动和体育运动给滨水地区带来了热闹和人气，也引来了投资。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负责经济发展的助理副校长克里斯蒂娜·奥尔西（Christina Orsi）对《财经》记者说，布法罗过去一直想找到一劳永逸的项目使滨水地区兴盛起来，后来才意识到滨水地区复兴的关键是开发大公共空间、培养人们的滨水心态并激活它。滨水区域的活动，如今已从每个周末扩展到每天，从每天的一个节目变成了很多个节目，吸引了人群的聚集，也引来了更多私人资本的介入。

本森雄心勃勃地说，他希望HarborCenter的快速发展会成为其他滨水项目的模板。

奥尔西认为，在滨水区域成为人们活动的集散中心后，下一步要考虑的是，如何以新的方式激活包括谷物升降机在内的旧工业建筑。

文娱和艺术活动塑造着城市的文化与性格，特拉维斯·维德瑞克（Travis Michael Widrick）是舞蹈老师，他的舞蹈课今年夏天也开始到滨水地区户外开课，他对《财经》记者说，布法罗的经济反转，在他的视角就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有闲情逸志来跳舞，教学地点也随之有了更多的选择。

在有历史和现代建筑双重意义的谷物升降机背景下，人们翩翩起舞的场面，喻示着布法罗新时代的到来。

经济新引擎

与建筑物的拔地而起相对应的是，从布法罗尼亚加拉医疗校园到纽约州的北部地区，创业资源和生命科学咨询业务都在加速发展，新兴公司如雨后春笋

尼亚加拉河东岸和布法罗南侧的伊利湖沿岸是布法罗曾经的工业重地，钢铁、冶炼、汽车、机器等过去撑起布法罗工业产业链的巨头，如今早已土崩瓦解，残留的工业遗迹变成布法罗试图摆脱的枷锁。位于RiverBend的共和钢铁（Republic Steel）厂 88英亩的废弃厂房，就是其中的代表。

奥尔西从事布法罗区域经济研究有20年的时间，她说，布法罗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过去复兴布法罗的努力，是把经济发展规划建立在想象中的“一站式奇迹”上，把希望寄托在某个巨型公司能从天而降，或者靠一个超大型商场来演绎布法罗重生的故事，直到最近，单纯依靠工业经济的思路才被放弃，人们转而投向了高科技新经济。

这一变化戏剧性地发生在共和钢铁厂的长期废置的厂房上。如今，纽约州政府买下了共和钢铁厂的原厂址所在地，用以建设布法罗高科技制造创新中心(Buffalo High-Tech Manufacturing Innovation Hub)，试图将其打造成高科技及绿色能源企业最先进的标志性产业中心。

取代旧经济的，是总部位于加州的领先高科技能源公司SolarCity。靠发展家用光伏发电项目壮大的SolarCity公司表示，其在布法罗的工厂将如期在年底前竣工，到2016年上半年末完成设备安装，在2017年大规模加速生产至满负荷运营。

这家业内领先的住宅屋顶太阳能安装商在布法罗一旦启动并运行，将直接提供约1500个工作岗位，地区供应商涉及到的工作岗位也有1500个左右。而在20世纪布法罗独领风骚的钢铁厂、伯利恒钢铁厂（Bethlehem Steel），十多个风力涡轮机也已开始利用伊利湖的能源运转。

还有一些潜在的新能源项目等待进入布法罗，其中包括LED照明灯制造商Soraa。这个生产市场上高效能绿色LED灯的公司，最早的打算是把企业研发与制造部门迁至布法罗的RiverBend，但发现RiverBend空间不足后，其在布法罗的选址工作仍在进行。

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经济学访问教授、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布鲁斯·费舍尔（Bruce Fisher）对《财经》记者说，可替代能源让我看到了布法罗经济发展的真正希望。

RiverBend如今已焕燃一新并初具规模，成为一个在全美都有借鉴意义的复兴模式。传统新能源得以落脚布法罗，过去工业时代留下的相对完备的基础设施提供了垫脚石。而近三年来，布法罗在资产投资上表现出的高度协调和高针对性，让这个城市重拾自信，逐渐形成了包括高端制造业和生物医学产业在内的独特市场，这些产业为布法罗提供了高质量的长期增长的可能性。

从滨水一带向城中心走大约2英里，就到布法罗尼亚加拉医学园区（Buffalo Niagara Medical Campus），这个生物信息学和人类基因组研究中心，最早点燃了重振城中心的火花。

布法罗尼亚加拉医学园区轰鸣着建设了十余年，并带动了酒店业、零售业等的发展。5月初，投资1亿美元、面积为28.7万平方英尺的医疗办公大楼，以及两个街区之外、投资2.43亿美元、41万平方英尺的妇幼医院的工地也井然有序地运作。未来三年，还有包括投资3.75亿美元、面积为50万平方英尺的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医学院和生物医学院大楼等四栋大楼等待掀开面纱。这四个巍然而立的建筑总面积将达134万平方英尺，投资额达7.58亿美元。

与建筑物的拔地而起相对应的是，从布法罗尼亚加拉医疗校园到纽约州的北部地区，创业资源和生命科学咨询业务都在加速发展，新兴公司如雨后春笋。布法罗利用医学研究和教育作为经济发展杠杆的战略正在起作用。

布法罗尼亚加拉医学园区总裁兼首席执行官马特·恩斯泰思（Matt Enstice）对《财经》记者说，医学园区的规模从2002年的7000人到现在已壮大到约1.2万人，通过整合大量的资产，我们正在实施所有基础性的工作，创造建立和积累财富的机会。布法罗的奇迹在于，商业机会与生活质量紧密相连。

在数十年重振城市的努力中，布法罗第一次成为兴趣与投资的汇聚点。

政府之手

如果布法罗会成为一个传奇，库莫州长就是这个传奇的始作俑者

身材清瘦的恩斯泰思40岁出头，额头的发际线向后退去。2001年朋友让他帮忙搭把手，加入布法罗尼亚加拉医学园区这个非营利组织，尝试来反转表现欠佳的市中心的命运。

利用120英亩的医学园区进行医学研究、教育以及临床护理，并由此创造就业并不是布法罗的独创。

这一战略很多后工业化城市都在不同时间采用过，但布法罗的不同在于，他们将其化整为零，而不是一个大块头的项目攻艰。更重要的是，当地政府在其中扮演了主导角色。

恩斯泰思曾促成了制药与生物技术研究和制造公司奥尔巴尼分子研究所（Albany Molecular Research Institute）与医学园区的联姻，而和其他一些高科技公司一起，奥尔巴尼分子研究所获得了3500万美元的高科技公司装备资助，这3500万美元与在医学园区建4万平方英尺的新实验室一道，是“布法罗十亿”（Buffalo Billion）投资计划的首笔投资。

三年前，纽约州州长安德鲁·库莫（Andrew Cuomo）令人震惊地宣布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投入10亿美元、用十年的时间复兴布法罗经济。投资的愿景和具体的项目选择，则是州、县市各级政府负责人与纽约州西部区域经济发展委员会（Western New York’s Regional Economic Development Council）合作完成。

如果布法罗会成为一个传奇，库莫州长就是这个传奇的始作俑者。在走马上任之际，库莫意识到纽约州西部与州的其他地区差异很大。奥尔西指出，库莫的应对办法是建立一个系统，使州内每个区域按需制定自己的经济发展规划，整合社区利益攸关者，把一小群产业和社区领袖聚集起来，通过区域经济发展委员会把产业、行业学术、非营利性中小企业的多样化观点汇总，研究其他地区成形的经济发展模式。

最关键的一点是，奥尔西说，在过去的五六年中，只要有好的规划，州政府会提供与规划配套的投资和资源。2009年第一次把数据中心落户在布法罗时，雅虎收到约2.6亿美元的纽约州和地方政府的激励政策。在布法罗高科技制造创新中心，纽约州也将通过“布法罗十亿”计划投资2.25亿美元，用于建设基础设施，包括用水、污水处理、公用设施和道路等。

“布法罗十亿”设计的宗旨就是带动潜在的私人投资部门，形成合力，为子孙后代重塑区域景观。在注入的私人资本中，霍华德·载姆斯基（Howard A. Zemsky）的故事最有名。载姆斯基花了大半辈子时间管理全美最大的熟食肉类食品商之一的Russer Foods，然后热衷于改造老旧的工业遗产，他把一个仓库改造成商业办公空间，之后把其周边的四栋破旧建筑买下翻新，还建起拉金广场（Larkin Square），这里后来成为大受欢迎的聚会场所，餐馆云集，活动不断。载姆斯基的举动引起了库莫州长的注意，任命他出任纽约西部区域经济发展委员会的联席主席。

本森的老板，职业冰球队布法罗军刀队等球队的实际拥有者、亿万富翁特里· 皮谷拉（Terry Pegula）也靠真金白银的投资拉动了布法罗的经济增长。

投资带来了城市和区域核心竞争力的提高，刺激了布法罗经济的复兴。在布法罗街头，新投资带来的显而易见的变化是，一些曾经破败的社区重新焕发生机，老旧建筑翻新成为公寓、商店和饭店的载体，其他城市的年轻工人开始到布法罗来找工作，每天都有潮人向往的酒吧开业。

在过去40年左右的时间里，布法罗失去了三分之一年龄在20岁到40岁间的人口，近来这一群体的数量首次得以反弹，年轻人口增加了3.8％。州政府10亿美元的税收减免和补贴催生了布法罗的复兴，并将该地区的失业率降到5.3％，这是自2007年以来的最低点。

奥尔西说，多年来布法罗的相关指标第一次开始向好，就业增长，平均工资上升，其中最好的指标是新生公司的数量显著增加。与此相对比的是，历史上布法罗公司倒闭的数量远远超过创业公司的崛起——所有经济指标开始显示，布法罗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一个新的布法罗正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