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维/文
我读茨维塔耶娃很晚,这是一位命运多舛的诗人。古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又说“文章憎命达”,这两句出自中国的诗句,在俄罗斯竟然也适用——尤其是20世纪的俄罗斯。
茨维塔耶娃的诗,处在白银时代众多天才诗人作品的包围之下,几十年过去了,依然以其炉火纯青的诗艺和丰饶深厚的意蕴,被全世界的诗歌爱好者热爱。每一个真正热爱诗歌、曾经认真读过茨维塔耶娃诗歌(即使是译作)的读者都明白,这种热爱绝不是附庸风雅的崇拜和盲目的追捧,而是发自内心的惊讶与尊崇。词语,在她的笔下真的成了一种令人迷醉的存在。
在读过诗人的一部分诗作之后,我又陆续读到过她的散文随笔和那部著名的通信集《三诗人书简》。如今,终于读到她的女儿在历经了比母亲更为坎坷的人生历程之后写下的回忆录,以及在历次劫难中侥幸保留下来的书信和往日笔记摘抄。42万字,近550页的篇幅,不停歇地读,仿佛生怕书从手中溜走一般——俄罗斯文人和艺术家的书写,往往会带给读者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诱惑。这本书又是一个明证。
阿里阿德娜·艾伏隆,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姓氏——多年之前,曾在另一篇写茨维塔耶娃的文章中见到过这个姓,它属于茨维塔耶娃的丈夫,一个白军军官。而这一点,正是艾伏隆一家在十月革命后屡遭磨难,最终家破人亡的主要根源。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在布尔什维克眼中反动、守旧、几乎顽固不化的流亡者,其家族也曾经无比倾心于革命,并且有数位家庭成员为此献身——只不过那是俄国民意党人的革命。十月革命之后,这批人在瞬间就变成了布尔什维克的死敌。
作为茨维塔耶娃唯一幸存下来的女儿,阿莉娅在回忆录中描写了父亲离家流亡海外后,一个仅剩母亲与女儿的俄国家庭如何挨过大饥荒的岁月:“没有面粉,没有面包,跟邻居借来的一普特(相当于俄制40磅,16.38公斤)土豆,只剩下了12磅,放在书桌下边,这就是全部的储存了!……无政府主义者沙尔利拿走了谢廖沙那块布瑞考特牌老式金表,妈妈去找过他上百次,既要不回表来,也见不到钱(这种牌子的表现在值1.2万卢布,能买一普特半的面粉)。”而茨维塔耶娃的小女儿、阿莉娅唯一的妹妹,尽管常得到姐姐从自己可怜的份额里省下来分给她的食物,还是在不到三岁时饿死了。
此时,苦难才刚刚开始露出它的面容。1937年3月,阔别故土15载的姑娘先她的父母回国。仅仅过了几个月,父亲谢廖沙带着对俄罗斯终身不渝的狂热的爱回国,不久母亲和弟弟穆尔也回来了,一家人又在一起团聚。阿莉娅在法语版《莫斯科》杂志做着她喜欢的翻译工作,同时陷入了与年轻小伙子穆利亚的热恋,他们正在计划结婚。就在此时,阿莉娅突然被秘密逮捕,家人很久以后才得知她的下落——罪名是所谓的“外国间谍”。阿莉娅在流放地度过了漫长的8年,其间父亲惨遭处决,母亲自杀,弟弟于“二战”中阵亡。出狱仅仅一年多后,阿莉娅再次被捕,罪名仍是莫名其妙的“外国间谍”,直至1955年才被释放。作者出狱后,为了解家人的下落,足足花费了数年时间。
这期间,她与母亲文学上的知心人、作家帕斯捷尔纳克建立了通信联系,作家热心地替她排忧解难,把《日瓦戈医生》的书稿寄给她阅读,听取她的意见,而她也凭借艺术家的敏感和那被众多诗人赞赏过的文学鉴赏力,异常郑重地对小说初稿中的人物形象逐一提出自己的看法。收录进本书俄文原著的85封书信和2000年以后才解密的29封帕斯捷尔纳克致阿莉娅的信,见证了两人之间持久的友谊,也为《三诗人书简》接续了一段佳话。这也许是本书最为吸引眼球的一大亮点。不过比之于世俗的名气,发生在这两代三人之间的故事,本质上或许无异于那个年代里发生在无数普通俄罗斯人身上的故事,正是有了这些足以温暖人心的故事,那残酷的历史才变得令人多少可以忍受。
历经苦难的阿莉娅只活了63岁。由于要腾出大量时间整理母亲的作品,这部回忆录只写到1925年就戛然而止了,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遗憾。但作者为纪念母亲毕竟尽了最大努力,耗费了余生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有这样的女儿,不也正是上天对她曾经在人世间所经受过的一切苦难的祝福吗?这个时候,玛丽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送给女儿的诗又开始回荡在耳边:“在严酷的未来,你要记住我们的往昔,我——是你的第一个诗人,你——是我最好的诗。”
作者为书评人
《缅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俄)阿里阿德娜·艾伏隆著,谷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