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继华/文
“杜鹃声里,孔雀徘徊,我已无家。”
流亡者没有家园,却有涌动不息的乡愁。怀藏这份乡愁,他们寻找家园。孤蓬无根,处处留痕,流亡无着,处处是家,他们将命运托给了陌生世界,异域风情。一个国家,一方地域,一群人物,他们的独特文化成就,及其短长得失,是非曲直,往往难为局中人所窥透。来自局外的流亡者,深情兼有冷眼,善于比较而工于辨析,自然能让一场文学文化运动及其独特精神毫芒毕现。
斯太尔夫人是法国贵族出身、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名重一时的政坛女性、才华横溢的文化名媛。1792年,法国革命走向专政,思想偏于保守的斯太尔夫人逃离故国,两年后回到巴黎。1800年,夫人出版《论文学与社会制度》,呼吁一种新的文学,新的科学,新的神话,新的宗教。其论题与论调同王国维、胡适的“一代有一代的文学”遥遥契合。“忧郁之诗,乃是玄思至极之诗。”这一命题直探德国浪漫主义的诗韵艺神。1803年,夫人强烈抵制拿破仑的意志,被迫再度流亡。
身经路易十四末世、法国大革命、革命专制、拿破仑执政以及波旁王朝复辟等动荡时代,斯太尔夫人的命运使她比一般的女性、一般的作家承受着更多的苦恼,面对更多的偏见。勃兰兑斯说得更加辩证,因此也更加深刻:“她作为一个政治流亡者,不得不从一个外国跑到另一个外国,而这样就使她那永远活跃的爱好分析的头脑,总是有能力把民族的精神理想和另一个民族的精神和理想加以比较。”斯太尔夫人成为比较文学的元祖之一。比较诞生于流亡,比较文学早年乃是比较的流亡——那是一个流亡者以异域之眼观他国斯文,镜观物色,叩显开隐,透过纷纭万象和浮华辞藻,去把握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文化命脉。
斯太尔夫人的代表作乃是《德意志论》(1810年),用异域之眼,观他国斯文,从风土人情到文学艺术,从哲学伦理到宗教热情,一揽子尽纳入怀,慎思而明辨。第二卷专论德国的文学艺术,将德国文学揆诸法国,考镜源流,评析作家,论说浪漫精神。在社交、语言、风俗、文体以及文章流别等方面,斯太尔夫人犹为重视德国语言的诗性和文学的形而上诉求,阐发德国文学的属灵性质。
她称克洛普斯托克为德国的“诗圣”,为德国文学的奠基者。她把歌德的《浮士德》读作“灵魂的恶梦”:魔鬼体现邪灵。“邪灵”质疑神权,怀疑信仰,任由感性和贪欲的驱使而放浪形骸,最后浪迹虚无。对邪灵或恶灵的信仰,源自希腊泰坦神的叛逆精神,经过异教灵知主义神话的提纯,而凝练出一个处处与上帝打赌,时刻予人蛊惑的次神(de-murge)形象。“浮士德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下,诱惑了这位思想、灵魂都很纯洁的姑娘。”这位姑娘是甘泪卿,她受制于恶魔势力,虔诚却难免有罪。
夫人发现,诗文同地域紧密相关。德国作家的想象中,可以发现向往南国灿烂阳光、厌倦阴森寒冷的北国的残痕,这引导着北方民族心向南国。从歌德、荷尔德林、席勒到尼采,莫不希望逃离北国的肃杀,而飞往南方的丽日。“闲梦远,南国正清秋。”中国文学也曾风别南北:中原文学与楚骚文学。一个像钟鼎,一个像山林;一个主张无规矩不成方圆,一个强调任自然方得天真;一个是诗乐江山,一个是魍魉世界;一个重史笔议论,一个重诗才辞章。
斯太尔夫人微言大义:她说,浪漫诗对立于古典诗,以基督教之诞生为界,诗分新旧:第一,浪漫诗源自骑士制度和基督教时代的游吟诗,古典诗则是属于多神教以及古罗马体制。第二,古典诗尚淳朴,人与自然合一,而浪漫诗尚梦幻,浪漫情趣使场景发生丰富多彩的变幻。古典诗歌简单、棱角分明,而浪漫诗歌色调千变万化。第三,古典诗歌中,命运主宰一切,而浪漫诗歌中,神意主宰一切。
从古典诗歌到浪漫诗歌的转变,乃是唯物主义宗教到唯灵主义宗教发展,从多神教到泛神论到一神教的演化,从自然(而人)而神的转化。浪漫诗源头久远,却并非古旧。“古典诗需要经历多神论的记忆才传至今日;日耳曼人的诗歌却是艺术里的基督教时代。它运用我们的切身感受来感动我们:使它产生灵感的天才直接诉诸我们的心灵,仿佛把我们自身的一生都召唤出来,像召唤一个最强大、最可怖的鬼怪一般。”这就是一个流亡者眼中神意盎然的浪漫主义文学。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