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凯旋/文
今天的人们享受着现代性所带来的种种福祉,然而现代性本身自始就蕴含着悖论。经历了纳粹集中营与苏联古拉格,东欧知识分子一直都在思考,为什么史无前例的残暴会发生在现代社会?为什么现代性所张扬的人本主义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对此,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的回答是,两个极权都没有违背现代性精神,“它们没有偏离文明进程的主轴”。现代极权暴力不仅是人类进步坦途中的一次偏离,而且是现代性的一个组成部分。
鲍曼于1925年出生在波兰一个犹太人家庭,从小就感受到周围人的仇视,纳粹入侵波兰后,他逃亡到苏联,加入在苏联的波兰军队,并参加了攻克柏林的战斗。战后,他在大学攻读社会学和哲学。自1954年起,他一直在华沙大学任讲师,并担任著名的《社会学研究》杂志的编辑主任。但在1968年官方煽起的反犹风潮后,他与波共断绝关系,同时也失去了工作。最终,他选择移居国外,后在英国利兹大学任教。他出版了20多部著作,其中《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最为著名。
鲍曼强调纳粹大屠杀是理性主义的产物。事实上,鲍曼在这部书中讨论的不是纳粹领袖们的暴力言论,而是暴力的执行者与对象。这样的研究视角更能展示大屠杀发生的普遍性。在鲍曼看来,现代人倾向于一个彻底受人类规划的理性世界,而大屠杀与理性所崇尚的高效与秩序并没有冲突,它的技术成就和组织能力也都是现代的。
高效、秩序和有组织的社会工程,不正是现代性的体现吗?这样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是以同一性为前提的,每个暴力的执行者都是这部机器的齿轮和锣丝钉,而每个受害者则是机器的润滑油。他们只有在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中,才是自我的。
通过对现代权力结构的分析,鲍曼敏锐地指出,现代官僚机构具有一种理性的客观化功能,即造成执行者与对象之间的心理距离,正如卡普托所说:“如果你用高度精密的武器远远把人杀死,你就能永远不会出毛病。”这种心理距离使得暴力的执行者可以保持冷然的道德中立,将施暴的对象非人化,变成表格上的统计数字。而受害者也将自我保全视作最理性的选择,使自己的价值世界缩减为只要活下去的欲望,每个人都尽力将自己与其他受害者区分开来。尽管他们知道,也许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
大屠杀体现了行动者的理性,而不是行动的理性。也就是说,执行者只知忠实地执行命令,不想去了解行动的目的,因为他已经失去个人的道德判断。鲍曼指出,导致道德判断缺席的首要条件是马克斯·韦伯的“公务员的荣誉感”为特征的服从准则,将上级命令当作信念;其次是科层制产生的技术责任取代了从前的道德责任,每个执行者只关注方式,不关注目的,“道德被简单地等同于成为一个效率高并且认真的好工人或好专家”。这种情况下,责任不再像从前一样属于道德范畴,而是属于职业范畴。
归根到底,现代暴力之所以能够畅行无阻,不是公众缺乏理性,而是公众的道德缺失。现代性并不代表一种道德的力量,恰恰相反,现代性弱化了人类与生俱来的道德约束。在现代社会,组织纪律取代道德责任,成为制度的规范与标准,成为最高的美德,从而否定了良知的存在。而按照道德的本真定义,道德行为既与互惠互利的计算没有共通之处,也与契约性的义务没有任何关系。道德责任依赖其最原始的起源:在本质上对他人的责任。“由此也对不是我的事,甚或与我不相干的事负责。”
由于道德只源于个人良知,因而其动机又与他人无关,道德行为主体总是孤独的。“变得有责任是我作为主体的建构。因此它是我的事,而只属于我。”这是一种类似宗教的道德观。道德责任感是鲍曼这部书的思考核心,这也是匈牙利的毕波,捷克的帕托切克和哈维尔的思考重点,即现代人理性与良知的分离。而东欧知识分子对极权的反抗正是基于这种个人的道德责任感,而不是现代性的理性。
在现代性的科学理性统治一切的时代,强调道德因素往往被视作是过时的保守主义观点,它已经由少数人徒劳地表达了几百年,但如果能懂得东欧知识分子曾经在两个极权制度下生活过的感受,那么他们重申人类道德责任的主张就是值得思考的。说到底,科学的现代性并不完全意味着人类的幸福,它也会带来灾难。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