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联涛/文

全球金融危机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它使得人们彻底反思经济分析的基础。我认为，在众多试图挑战正统经济学的理论中，有两本书脱颖而出。一是纳西姆·塔勒布提出的反脆弱概念，其挑战了传统风险管理的整个理论基础；二是201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安迪·罗斯在市场设计方面的开创性著作。

罗斯是斯坦福大学教授，其新书《分配及背后的原因——撮合与市场设计新经济学》（Who Gets What-and Why the New Economics of Matchmaking and Market Design）重新回到了市场基本面。传统经济学的核心理念是自由市场，以及对小政府的推崇。通俗地说，罗斯认为市场无处不在，并称就常识来看，自由市场存在的前提是有效实施行之有效的规则。罗斯引用自由市场经济学家、哲学家哈耶克的话称：“主动打造一个会带来效益最大化的竞争体系，与被动接受已有体制，两者间存在巨大差异。”

如果没有有效的国家体制来执行相关标准和规则，自由市场将难以行之有效。全球金融危机表明，在某些情况下，自由市场可能失败。罗斯的观点是，同人类行为一样，市场古已有之，它们会进化并适应环境，但我们随时能设计市场，使其更好地运行。换言之，国家在市场中扮演着关键角色，但这并不意味着国家要取代市场，作为配置资源和促成价格发现的机制。

当然，市场有两大类型——公开市场以及私人（或匹配）市场。我们都熟悉公开市场，如国际贸易和大宗商品市场，以及外汇、股票和债券等金融市场。这类市场的成功是因为其有效（交易成本低）、透明（人人都可获得价格和交易额等数据）且一般流通量大、深受公众信任。然而，它们有时会失败，对公众造成严重影响。

罗斯使用新鲜词汇来描述市场。“厚”市场有大量参与者，但同时也面临“拥堵”，好比堵车或市场恐慌，人人都想脱身却无能为力。在一个良好的市场中，参与行为安全而简单，规则得到有效地执行和遵守。在罗斯看来，自由市场并非“人人为所欲为”，而是有着精心制定、行之有效的规则。

当然，大多数市场从历史和经验中获得发展时常是通过试错，但主要是通过市场失灵和改革。发展中经济体因为处于学习过程，市场失灵情况更多见。

举例来说，20世纪80年代，人们认为纽约证券交易所这样的机构若引入发展中国家，将行之有效。但最近的经验表明，中国投资者、金融机构和监管机构花了很长时间，才体验并理解这些复杂的规则如何有效运作或失灵。A股市场的崩溃表明，出现市场操纵、保证金亏损、流动性匮乏、监管不足以及公司治理不力等问题，是市场设计存在缺陷、需要修复。

良好的市场设计，意味着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所有中国投资者都同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交易者一样经验老到，后者经历过多年的市场失灵，而且交易所和政府层面的监管都非常老练。“最佳做法”并不意味着“最适合”。兰博基尼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如鱼得水，但在恶劣路况下的表现却不如吉普车。

当然，市场就是网络，而证券交易所这样的公共网络，也同许多私有网络一道共存共生。比如，风险投资/私募股权业务寻找好的初创企业，最终助其在证券交易所上市。此外还有非法市场，比如操纵股价、从事内幕交易和卖空的财团，专钻监管不力或执法不严的空子。对成熟的公开市场进行适当监管，还需要很好地理解上述“私人”市场（有时被称为影子银行或“暗池”）如何运作。

看似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可能十分复杂，但十分复杂的事情往往基于简单的算法。因此，打造成熟的亚洲股市，需要使市场对散户投资者而言更为简单，这意味着必须有眼光长远、管理专业的强大机构投资者赋予股市以“厚度”。打造成熟的亚洲股市还需要监管机构和政策制定者十分老练，明白随着市场变得日益复杂，定期重新设计市场算法、预防市场掠夺和操控行为的重要性。

国家与市场之间的矛盾即在于此。市场在错误中繁荣发展，因为它本质上是一场零和游戏，有人亏钱才有人赚钱。国家官僚体制的运行规则却是“不对称回报”——成功可能没有回报，失败则往往不被原谅。但经济学大师海曼·明斯基指出，长期稳定一定会带来不稳定。

使国家与市场之间达到平衡需要缜密的市场设计。这比我们此前——在罗斯教授提出市场设计理论之前——想象的要复杂。

作者为香港证监会前主席，正在创作从亚洲视角看全球变化的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