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树荫、绿色的窗纱和半开的窗户，照射在水泥地上呈条状。83岁的王荣芳坐在沙发上，听着收音机。沙发扶手处的布已经磨破，露出了黄色的海绵。

“活得窝囊”是郁结在王荣芳和丈夫心中的一个疙瘩。三年前，丈夫因病去世，王荣芳逢人便说，丈夫是因为内心憋闷，气出来的病，而罪魁祸首便是“房子”。

王荣芳和丈夫均为原中国化学工程第十二建设公司（2009年整体改制为中石化工程建设有限公司，下称化建十二公司）的职工，1965年入住石家庄市谈南路和体育大街交叉口的十二化建宿舍第一生活区（下称化建宿舍一区）。2003年，小区拆迁，开发商承诺30个月后让业主们回到原地，且住进新房。

于是，古稀之年的老两口租住了一套40平方米的一居室，作为暂时的落脚地，等待着入住新房。丈夫去世后，王荣芳便独自带着智障的儿子继续蜗居在此，至今，他们在这儿已经租住了12年。房子是上世纪60年代建设的板房，位于一楼，阴暗、潮湿，没有热水器、不能洗澡。

而事情另一方面呈现出的景象是，接手化建宿舍一区拆迁改造项目的开发商因工程手续不全、违规建设、巨额罚款等问题与当地政府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原本居住在这里的1509户业主，年纪大的已在与双方的斡旋和等待中过世，年纪最小的目前也进入花甲之年，而回迁新房却仍遥遥无期。

旧城改造下的蛋

事情始于石家庄市大力推行的旧城改造。

1999年开始，石家庄市的旧城改造工程便进行得如火如荼，这座新兴城市的执政者急于让城市走向“现代化”。大量城中村被拆除后，地段较好的小区也成为改造目标。

2003年9月23日《石家庄日报》刊登了石家庄市拆迁管理办公室的一则公告：根据石家庄市计划委员会、石家庄市规划局和石家庄市国土资源管理局的批准，将在北起谈南路，南至规划红线，东起体育大街，西至育才街的范围内实施拆迁改造，拆迁人为石家庄大远东房地产有限公司（下称大远东地产），拆迁改造后的小区名为碧景园。

拆迁范围实为化建宿舍一区所在地。公告中的拆迁期限为2003年9月26日至11月16日，拆迁实施单位为石家庄市建开拆迁有限公司。

据多名小区住户回忆，在公告刊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该小区所在的石家庄长安区政府的多名工作人员，便挨家挨户对业主做工作，称这是石家庄旧城改造很重要的一个项目，希望居民们能够配合，为石家庄的旧城焕新颜作贡献。

原小区中有1000户为化建十二公司退休及下岗职工，509户为石家庄化肥厂职工。2003年9月26日起，有数百户居民在规定期限内搬迁。王荣芳是最早搬走的住户之一。对此，老人直到现在都颇为自豪，“我和我家老头儿都是厂里的优秀党员，政府让搬走，我们二话不说就搬出来了。”

剩余居民认为开发商提出的补偿条件不合理，拒绝搬迁，拆迁公司与未搬迁居民对峙的情况时有发生。

至2005年底，距离大远东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承诺的交房日期不足半年，但化建宿舍一区的拆迁却仍未完成，有将近半数的居民仍未离开。而已经搬迁并在外租房两年多时间的住户开始不满，在与开发商交涉无果后，选择去市政府上访维权。

65岁的韩建平是这次上访的组织者之一，回想起当年上访维权的情形，韩建平对当年执意不搬的住户颇有怨言：“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出身于革命家庭，对政府的决策必须要支持。”

此后，原十二化建第一生活区的居民分为了数量接近的两拨，分别与开发商及地方政府“对峙”，之后转机出现。

刘为民的父母均为化建十二公司的退休职工，当时仍住在小区中。据刘为民回忆，2005年春节前夕小区周围出现了很多“光头男子”，仍未搬离的居民家窗户经常被砸破，晚上时有陌生人砸门，不久后整个小区开始停水停电。据他称，有一位韩姓老人因组织人围堵强行闯入小区的挖掘机而被人打折双腿，在这之后住户们开始大批搬离。

2006年，小区入口处靠近谈南路的一栋楼的住户已完全搬走，随即拆迁公司对这栋楼进行了拆除。

当时刘为民的父母尚未搬离小区，被拆楼房的外墙“哗啦”一声倒塌了，老人们的情感寄托也随即被斩断。“我母亲看到房子被拆后，便哭了。我不愿意再让他们受刺激，便把他们接到了我家。”刘为民说。

在2006年至2007年两年的时间内，小区如鬼魅般存在，即便夜晚也仅有微弱的烛光散落在小区各处。刘为民的母亲经常会回去转一转，刘为民说，“阴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

最后搬离的住户与先前搬走的相比，并未享受到明显的实惠。多位业主回忆称，小区内最后搬走的是一位于姓老人，“于叔和开发商理论，结果被人从屋里推了出来，栽了好几个跟头”。

2007年底，住户全部搬离，并散落在石家庄各地开始了租房生活。这比当初的拆迁最后期限晚了四年多。

客死出租屋

2008年4月，碧景园项目正式开槽建设。

业主王月芬经常会去工地转转，“租的房子住着不踏实，还是想多看看自己的家建到怎样的程度了，心理上有个安慰。”

开工之初，王月芬看到建筑工人们挖了非常深的坑，工人们向她解释：这样深的地基说明至少要盖30层的楼房。而大远东地产在2003年9月25日发布的碧景园产权置换房屋设计标准中，明确标明住宅楼的规划为18层。

王月芬有些不解，但当时并未意识到日后会因此“有家不能回”。

就在2008年这一年，石家庄市政府制定了“一年一大步，三年大变样”的建设规划。规划指出，三年内，石家庄将总投资1400亿元，完成“主城改造、新区建设、道路畅通、品味提升、精细管理、市民素质”六大工程的600个项目建设。

“把石家庄构建成繁华舒适现代一流的省会城市”，是时任石家庄市市长艾文礼对石家庄“三年大变样”的发展期许。

投资规模大、建设项目多、建设工期紧是“三年大变样”的突出特点，正因如此，大部分工程必须在四五个月内完成。省委和市政府的主要领导都曾公开表示，要在“三年大变样”中力争创造出“石家庄速度”。

在“三年大变样”这棵大树的荫庇下，大量工程项目齐开工，但很大一部分项目证件不全。如碧景园项目，仅有《国有土地使用证》，其他诸如《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施工许可证》《商品房销售（预售）许可证》均未办理或已过期。

“办齐证件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为了赶工期，政府相关部门会睁只眼闭只眼，默许开发商边建设边办证，这在当时是一种潜规则。”大远东地产碧景园项目负责人李志才表示。

借助政策“东风”，碧景园在2008年至2010年的三年内拔地而起。2010年建筑封顶时，全部楼房均为33层，且由规划之初的13栋楼扩建为14栋，规划中配建的幼儿园则不见踪影。

据多位业主介绍，在这期间，碧景园的楼房建到4层的时候曾短暂停工，建到8层的时候停工长达两年。

对此，大远东地产碧景园项目的另一负责人邓立强证实：“停建确实是因为违规，当时这个项目1楼的底商压了红线，随后我们按照政府相关部门的要求，对压红线部分进行了整体切除。”

而该项目再次开工建设后则一口气建到了33层，比原规划多建了15层。

2010年，碧景园因违规建设被强制停工，施工队被遣散，工地大门紧闭，直至今日。从那时候开始，化建宿舍一区的原住户们慌了神，到目前为止，已经超过了开发商最初承诺的交房日期9年半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不断搬家、客死出租屋已成拆迁业主们的“宿命”。

据统计，原住户中已有数百名老人在“等房”期间去世，开发商的办公处每年均有多起将房产登记的姓名由老人变更为子女的案例。王荣芳的丈夫2012年11月13日病死在化建医院，此前在住院期间王荣芳曾安慰他，等他出院了带他去新房住，然后好好照顾他。但老人在去世前一天却攥住王荣芳的手，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吐出几句“等不到了”。每每想起这一情景，王荣芳便心酸不已，偷偷抹眼泪。

在王荣芳租住的一居室中，她将主卧让给了智障的儿子，自己住在不足8平方米的客厅，仅在靠墙的一面放置了一张单人床。王荣芳丈夫的遗照挂在单人床床头的空墙上，王荣芳说，等住进了新房，一定要把这张照片抱回去，让老伴好好看看新房。

与王荣芳不同，化建宿舍一区的搬迁户更多的则是害怕被房东赶走。

69岁的李德民身体还算硬朗，但其老伴身体不好，每次生病住院，李德民都要提心吊胆。一是担心老伴熬不到住进新房，另外则是担心被房东知道后将他们老两口赶走。

“老人生病、去世都是不吉利的事，房东们会比较忌讳。”李德民表示，12年中他和老伴已经搬了五次家，“年纪大了，再搬也搬不动了，希望能够早日回自己的家”。

难解的历史问题

老人们在陆续衰老和死去后，房子的问题便传承到了他们的子女身上。这些老人的子女自称“拆二代”，平均年龄在50岁左右。相较父辈，他们的态度更加积极。

2010年，碧景园停工后，这些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李志才的办公室询问交房时间，每次得到的答复均是“快了”“马上”“三个月后”之类的答案，但至今无一兑现。

在开发商处听不到真话，“拆二代”们将目光转投向了地方政府。从2014年初至今，业主们曾多次在小区所属的长安区政府的网上政府信箱留言，询问将如何解决碧景园的问题，得到的回复多为“碧景园项目是一个违法项目，目前市里还没有做出整改治理方案。待方案出台后，我区将积极配合整改”。

2015年10月16日，长安区政府房地产专项整治小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碧景园项目手续不全且违规，已于8月15日对其下达整改要求和行政处罚通知单。

《违法建设项目整改要求和行政处罚通知单》指出，碧景园违章建设占压绿地8000平方米，违章超建17.06万平方米。对其做出罚款203.40798万元，按照原有规划对托幼用地、配套设施用地进行整改的决定。并表示如在2015年8月20日之前缴纳全部费用，并落实各项整改要求，则持相关证明材料报请区政府核实。

但大远东地产并未在文件要求的8月20日之前缴纳罚款，对此，邓立强坦言：“没钱。”

早在2013年，长安区政府房地产专项整治小组便对该项目进行过专项整治，罚款720万元，且最终由长安区法院强制执行。

之后，石家庄市政府相关部门曾邀请北京的估值公司对碧景园项目进行估值，结果显示，至2013年，大远东房地产有限公司在碧景园项目上已亏损6亿元。

这与石家庄房地产市场当年流行的“定向代建与团购”脱不了干系，这种做法在一定时期内促进了城市的快速蜕变和成长。

在石家庄，“定向代建与团购”不是秘密，甚至于2008年被写入有“救市”20条之称的《石家庄市人民政府关于促进房地产业健康发展若干意见》中，明文规定“以出让方式取得商品住宅建设用地及合法建设手续的开发企业，可与有意组织本单位职工购买商品住房的单位进行定向建购”。

据悉，2002年在化建宿舍一区拆迁尚未启动时，长安区地税局、工商局、检察院、法院等单位的员工已经以每平方米1900元的价格对碧景园的房子进行了团购。原有住户则可按照一比一的标准回迁，超出面积则需购买，超出30平方米以内，每平方米1700元左右，超出30平方米至50平方米的部分，价格为每平方米2000元左右。

碧景园2008年才开工建设，此时人力工资及原料价格相较2003年均已增长，目前石家庄房地产市场的房产价格均价为每平方米8000元。

业主们关心的是，大远东地产如拒不缴纳罚款，碧景园是不是就这么“烂尾”下去？

对此，长安区房地产专项整治小组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碧景园的事情正在等待市政府出政策，会重新对项目进行评估，如该项目有收益，则将收益部分作为罚款进行缴纳；如没有收益，则再针对具体情况，制定细则。”

在经过了12年的斡旋后，业主们已经失去了耐心。

2015年10月18日上午9点，“拆二代”们和一些身体还算硬朗的退休老人，大概有200余人，聚集在碧景园东门，高喊“大远东交房”的口号。随即，李志才与长安区维稳办的工作人员便赶到了现场，被业主围住的李志才再次承诺：“明年3月15日，一定交房。”话音未落，业主们便连连摆手：“我们不相信你，这种承诺你已经说了不下20次了。”

由于长安区政府维稳办工作人员的到场，维权活动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便偃旗息鼓，业主们四下散去。

但仍有部分人聚集在墙角处，暗自谋划：“下次维权我们应该制定更详细的方案”“我们应该成立临时业主委员会”“坚持下去，一定能拿回我们的房子”。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业主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