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厂遗毒拖陷河北化工巨头

2015-11-23 19:00:00

2015年11月5日晚间,在掌握企业废渣长期外运的线索后,河北省沧州市沧县小朱庄村的三位村民代表付猛、李凤华、朱长青守在河北建新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建新公司,300107.SZ)厂区大门外,等着废渣外运车。

当晚21时45分,三村民在沧州市开发区沧石路段拦截住从建新公司出发的5辆运渣车,发生了冲突,付猛头部受伤。

“如不当场拦截,废渣会运到外市,现场证据就灭失了。”三位村民称,当夜外运废渣含有害物质,约计600吨。不过,11月13日,一位办案人员告诉《财经》记者:“运输的废渣是否有害还不清楚。”冲突发生后,沧州市公安局开发区分局出警。

建新公司号称全球最大的染料中间体生产基地,生产苯胺、间氨基苯酚等19种化工产品,部分产品远销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公司董事长朱守琛,为沧县张官屯乡小朱庄村人,1988年起家于该村,创办沧县建新化工厂。2003年,朱守琛在沧州市临港化工园区成立建新公司,之后收购了建新化工厂。

2010年建新公司在深交所上市,成为全国精细化工行业首家在创业板上市的公司。

村民之所以拦截运渣车,目的是为解决老厂贻害。2011年建新化工厂发生化学品泄漏引发村民中毒,2013年污染地下水又被媒体曝光,因此被整顿关停、吊销工商登记。但已污染的土地和地下水问题未能得到解决。据了解,建新化工厂厂区的污染场地调查刚完成,修复方案尚未确定。

11月17日,朱长青等三人委托律师向沧县人民法院提交诉状,要求公司彻底消除多年非法排污造成的污染,清除危险化工废料,并赔偿近些年环境污染造成的损失。

铁泥和硫酸钙石膏是否危险废物

11月11日,正值北方雾霾“爆表”,在临港化工园区内,建新公司生产作业依旧。建新公司总经理陈学为告诉《财经》记者,一周前村民们拦截的外运废渣车辆,拉的是化工工艺产生的铁泥,其中铁含量超过60%。

在建新公司的生产工艺中,包括铁粉还原,铁泥就是这一工艺的特殊产物。

铁泥是染料中间体产品产生的废料,由于含酚类和胺类等有毒有害物质,如不能无害化处置,会引起地下水等环境污染。

铁粉还原,是国家明确放弃的一种落后工艺,分别在国家发改委2005年与工信部2010年颁布的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和淘汰落后生产工艺目录中明令淘汰,原因就是该工艺不环保,产生的废水、铁泥废渣处理难。

2011年,建新公司曾发布新建和改造项目可行性报告,提出将原生产线铁粉还原工艺,拟改造成加氢还原工艺。

相比而言,铁粉还原成本低,而新型催化剂价格较高,后者是业内普遍认可的一种绿色清洁生产工艺。中国循环经济协会高级专家曲睿晶告诉《财经》记者,催化加氢工艺过程不会产生铁泥。

但应用“新型催化剂”的建新公司却产出了铁泥,因为氢气不足,有时还需用铁粉还原技术。陈学为称,铁泥长期外售给河北邯郸市一家小型炼铁厂做原料。

被关停的建新化工厂,遗留的铁泥有一部分则直接被填埋在厂区周边地下。11月10日下午,在该厂南门外的排污渠区域,向地下深挖后,可见黑色的铁泥深埋数米深,未做任何防渗环保处理。翻抛过程中,化学品气味扑鼻,十分钟后,红色的污水开始蓄积、上涌。

建新公司副总经理刘凤旭对《财经》记者解释,这一厂区曾生产20余年,化工废渣的账目不全,利用和处理记录也无法查到。目前可知的,一部分铁泥用于建材和炼铁,还有一部分曾堆放在厂区内。直到2013年因污染地下水事件被媒体曝光后,化工废渣才被清挖出来另行处置。

其实,铁泥废渣外卖后用于炼铁,或深埋地下都存在环境隐患。曲睿晶表示,这两种方式均不合理,实际上是变相转移危废。正确的做法是送到有资质的处置中心,实现无害化处置。这种处置成本约每吨千元以上。  

《财经》记者调查发现,被建新化工厂深埋地下的还有另一种化工废渣——硫酸钙污泥。在铁粉还原工艺中,生产中废弃的硫酸要用石灰进行中和,进而产生大量的硫酸钙污泥,俗称硫酸钙石膏。“这种石膏污泥中含大量有机物等杂质,也存在污染风险。”沈阳化工大学教授李庆禄说。

对硫酸钙污泥的处置技术,曲睿晶称,是“把钙盐和硫酸根分离,经焚烧处置后做建材是暂时性价比高的方案,但一般企业也不愿承担每吨近百元的处理费”。

沧县环保局在2015年9月给上级的汇报资料中提及,建新化工厂在早年生产过程中,硫酸钙污泥一部分交由水泥厂作为原料,另外在2003年向厂区周边的村庄用于垫坑。经查,刘辛庄有约450立方米,北蔡村有约450立方米。沧县环保局副局长王奇忠说:“原负责外运填埋的厂方负责人已经去世,这两个数据是估算的。”

然而,据一位当地知情人回忆,埋在地下的废渣共有4个点,总量超过3万立方米,其中刘辛庄最多,达2万立方米,北蔡庄次之,约1万立方米。以刘辛庄填埋点为例,该地面上已建成忠泰精铸厂的新厂区。周边村民不知道这些废渣的性质,曾将其用于建房和铺路的基料。

对此,陈学为的解释是,铁泥和硫酸钙石膏均未被列入环保部2008年颁布的《国家危险废物目录》中,不属于危险废物。

对铁泥和硫酸钙污泥两种物质,各地管理划分不同,有的省份将其划为危废,有的省没有,环保部固废中心也无法直接答复铁泥和硫酸钙污泥是否属于危险废物。“这是国内危废管理中的现实尴尬。”一位环保部固废中心人士告诉《财经》记者,以上目录仅设有大类,具体的产品名称因各地监管能力有限收录不全,一部分需通过鉴定对应收录类别,评判危害。

因为名录界定不清,实操性不足,环保部正在修订中。

检测报告结论争议

11月上旬,国内一家环保组织到上述填埋点,现场采样硫酸钙污泥、坑内污水及铁泥,并委托送检,近期将拿到检测结果。

建新公司给《财经》记者提供了两份建新化工厂产生的铁泥的检测报告。第一份报告称,金属、挥发性有机物等数十种检测指标,全部低于检测仪器所能检出的最小值。该检测结果是2013年7月31日作出,在建新化工厂厂区内堆存的铁泥中采样,检测单位为上海某检测公司的北京分公司。

另一份报告是2014年2月10日作出,检测结果显示数十种指标全部达标,部分指标未检出。

沈阳化工大学教授李庆禄分析,铁粉还原工艺的缺陷是所产生的铁泥废渣中会有污染物成分,无法实现零排放,而企业检测报告中,各指标没有实测值,均低于仪器可测的最小值,其真实性是打折扣的。

受访村民则猜疑上述两份检测报告在采样上可能选择性采样或采样不足。此外,企业从未公开这两份检测报告,村民也未在村委会、网站等社会公开渠道见过,认为企业单方面拿出的检测结果在公信力上不足为信。

村民的怀疑有历史因素。2013年建新化工厂排污导致周边地下水成红色事件被媒体集中曝光之前,企业与当地环保局方面均称水质采样监测数据全部达标,企业未违规排污。媒体采访时,县环保局局长邓连军因“红豆煮水也红色、红色水不等于不达标”言论被质疑,邓随后被免职。环保部牵头成立调查组后,监测结果显示水质为污染,其中苯胺含量超饮用水标准73倍。沧县环保局则辩称,企业肯定存在超标排放,但当地检测频率不够,企业自身检测手段不足。

2015年,村民代表向环保部信访举报该企业造成污染后,沧县环保局在给上级的汇报材料中称,县环保局在9月9日对建新化工厂南部的地表水南排河断面监测结果显示,PH、苯胺类指标均达标。

村民认为是“选择性采样”。9月是丰水期,受降雨影响,该区域水质情况好,而到枯水期,地下水上涌,南排河流域内犹如红豆颜色的污染水外渗,村民还需用此水灌溉农田。

沧县环保局副局长王奇忠表示,只有这一次采样检测报告,未在枯水期做过采样检测。因为南排河不是重点监控流域,缺乏常规监测数据。

李庆禄分析,化工废渣填埋地下已经多年,受雨水侵蚀等影响,其中有机物存在发生二次反应、自然降解和下渗的可能,现有检测结果无法充分表征历年来实际的污染状况。他建议,应采取多点位采样,并加大检测监控频次。

在环保部环境规划院等单位对建新化工厂场地的一份调查报告中,曾证明了污染物已下渗。这项结论指出,铁泥中含有的苯胺类物质发生了垂向下渗,是该场地地下水遭苯胺污染的原因之一。

修复成本高昂

两年前,受当地政府和建新公司委托,环保部环境规划院、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和中国地质大学三家组成调查评估联合体,对建新化工厂场地进行过全面环境调查。2014年12月得出的调查结论显示,该场地的地下水和土壤均遭到了污染。

其中,厂区及周边区域的33米深以内的地下水受到不同程度污染,原因是废水直排,长期累积所致。污染物有硝基苯、苯胺、苯、砷、镍、氯化物、硫酸盐和化学需氧量(COD)等,污染面积2.7万平方米。相比丰水期,枯水期的污染物超标点位更多。

调查报告对土壤的分析则表明,重点超标区域是原厂区内仓库、废渣堆放处和各化工车间。其中,3米深度以内表层土的污染物浓度较高,环境风险最大,已超出了健康风险限值。

在2013年企业污染被曝光之后,当地政府也委托了北京一家环境修复公司进行应急调查,并给出地下水抽出、处理的治理方案。按照该方案,污染场地内打了抽水井20眼,每天抽取污水60立方米,在厂内新建污水处理站进行初步处理后,再用罐装车运输至100公里外的建新公司做二次处理。不过,这一方案仅能处理有机物,不能有效处理重金属物质。

王奇忠指出,地下水污染后难于治理,是世界性的难题。上述治理方案并不理想。

比如,抽水井设计、建造,以及抽水量和抽水方式如果不合理,会造成高浓度污染区向外围扩散。

参与调研的环保部环境规划院副研究员张红振称,近期将会根据调查评估状况,给出土壤及地下水的整体修复建议方案。不过,最终实施者是企业,如何推进也需要企业决定。

地下水治理现有的主要方法抽出处理、生物修复、原位冲洗技术、物理吸附等各有利弊。最常见的抽出处理,前期修复效果好,但后期效果差,且修复时间长。

可以肯定的是,这将是耗时长、费用高、难度大的修复工程。资金无法估算,刘凤旭表示:“建新股份公司作为上市公司,无论是出于社会责任还是环境正义,为彻底修复所造成的污染,将不惜一切代价,更不会掺假。”

《财经》记者 高胜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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