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滚滚、万头攒动中,能有什么好东西?!不待占而已知也。需要这样的当头棒喝,亦不必迁就。当然,万丈红尘中,也有一套大学问,但那需要另一副眼光,有此眼光则全局可翻,大俗亦全然可转换为大雅
二三子,不带偏见地读,不带功利地谈,是最好的状态。如素面相睹,如素心而谈——好作家、好作品、好读者,都期待这样的幸运,也一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但说是幸运,便已是因为稀少
这个题目是颇沉淀了一段时间的想法。想法的背后,当然是感慨——现在的批评,附加了过多外加的因素,所以,和这个信息泛滥、包装过度的时代的一切东西一样,有回归本源、返朴归真的必要。
本心难见,初心易忘
素心,词典上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本心、素愿”(江淹《杂体诗·效陶潜<田居>》:“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第二个则是“纯洁的心地”(颜延之《陶徵士诔》:“弱不好弄,长实素心。”)。两个义项,其实有相通的地方,“素”的本义是没有染色的丝绸(《说文》:“素,白致缯也。”),那么,素心,就是未经染污的“本心”了。本心不易见,通俗说,未经沾染世俗习气的纯洁一念,略略有些近之,所以有通于“初心”,也有通于渊源有自、涵蓄久长、未或忘之的“素愿”(夙愿)了。
《红楼梦》中的“通灵宝玉”,沉沦世间,“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碰到云游的瘌头和尚、跛足道士,“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始能略略恢复本来面目——“此物已灵,不可亵渎”,也才有了“身安病退,复旧如初”的希望。若仔细看那野和尚的“持诵”,却也寻常:
“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
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如此寻常语,却有治病的效验,原其理,也不过“唤醒”“指点”而已,貌似“推陈出新”,其实也不过是“复旧如初”罢了。此理民国文人尚懂,曾见有人记述说自己读了此段大恸,以为是《红楼梦》中最发人深省的一段话,我大约能略略明白一些他的心思。
红尘万丈中,本心难见,初心易忘。但覆却了本心,失却了初心,也就迷失了根本,即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乃至威势赫赫、气焰万丈,也不过转瞬即逝,如《桃花扇》中所云“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如果没有一点根本性的东西,也就没有长远的价值。
以上大约是三教九流、各行各业人人都应该记取的,不限于文学,更不限于批评。
说到批评,如今这个时代,批评这个行当遇到的诱惑,如果不说更多,至少也不会更少。弊端很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有之,“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亦有之;“权门奔走喘吴牛”,固未必无,“著书只为稻粱谋”,恐怕更多;“意、必、固、我”、狭隘谫陋、自炫自媒,奇怪地同时伴随着率尔操斛、花样百出、俯仰随风……说起来容易没完没了,亦无益于人,还是不多说了,单只说一件,现在的批评,也实在有必要想想自己的“初心”。这个“初心”,是否纯洁朴素,更有进行检查的必要。
做理解的功夫
批评的基础是理解,甚至是不多不少、照原样的理解—— “见我入门惊且喜,素心相对如秋水”(清方文《润州访钱驭少》诗),是批评的本原,也才是批评的最高境界。
说是最高境界,因为看似容易,其实甚难达到。人间世众声喧哗、万汇难齐,多的是看朱成碧、自说自话,理解已很难,“不多不少、照原样理解”更难,因人皆有自己的偏见、前见——这些偏见、前见,固然提供了理解的基础,但究竟说来,到底是理解的障碍。
当然,人非圣贤,偏见、前见谁都免不了,但可以顺着偏见、前见,曲曲弯弯地走进去,却不是抱着偏见、前见不放。
去年下半年,带一个学生的讨论班,讨论到一部电影,分外明确地看到这一点:每个人都带着对这部电影的前见与期望,程度稍好一些,才会尽量去理解这部电影本身,说出来的话也就更值得倾听些。于是,不免想到开会和读文章,经常会碰到类似情况,也想到自己的类似问题。
再高明的见解,甚至是洞见,如果不贴题,也不过是“眼中金屑”,不如无也。
所以,批评要有“素心”,外扰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的偏见。
不免想起“批评”一词对应的英语词汇,今人所重,未免太过偏于critisism,容易流于吹毛求疵,我还是喜欢review——以吾国拆字法言,review者,“re-view”也,“再次看,重新理解”,是调整自己的身段,到别人的位置重新看、重新理解,是屈己就人,而不是强人就己。
非如此,不能“万物皆相见”也。
有了重新看、重新理解,才能“不隔”,才能不是外行,也才能互相讨论、商量,而不是“聋子”与“瞎子”的对话。
也因为是在重新看、重新理解,所以,好的批评,即便“针尖对麦芒”,也是“好说好商量”,不是硬拗、抬杠,也不是炫耀、炫技——凡此种种,皆“浊心”也,有浊心,使出的不免就是“拙力”,看得人难过。
能理解,万物便显出自己的层次。理解到了,连评论的语句,都可以是多余。
批评的寻常日用、无为之道,就是在做理解的功夫,而不是其他。
不用说,人生在世,值得理解的东西,不多。所以,尽力去理解了,不管是赞成也好,不赞成也好,都已经是一种赞美。要把赞美用在值得赞美的事物上面。
今人了解“素心”这个词,多半和钱钟书所说的“荒江野老屋,二三素心人”有关。原话已然脍炙人口,但再抄一遍,仍有必要:
“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
年轻时喜欢这句话,但现在才说得上有了点切身的体会。
这体会,不是经验,而是教训——荒江野老屋,似乎冷寂,但学问要深入,却唯有自觉居于此境,尤其对于我辈天生智慧不高、定力不够的凡人,要脱去一点凡躯,舍此莫办也。显学必为俗学,俗学则是因为俗心,还是那句话,“本心难见而易失,初心难志而易忘”——易失、易忘,则是因为追逐尘劳。
红尘滚滚、万头攒动中,能有什么好东西?!不待占而已知也。需要这样的当头棒喝,亦不必迁就。当然,万丈红尘中,也有一套大学问,但那需要另一副眼光,有此眼光则全局可翻,大俗亦全然可转换为大雅。不过,不待说,那眼光并非全从万丈红尘中得出。
所以,如作为“象言”看,“荒江野老屋”,实有其必要——至少在某个阶段有其必要,因“其力未充”,尚未能“此日中流自在行”,仍需“商量培养”也。
俗,相对的当然是雅。现在一般认为雅是精致,是文饰,是繁复——其实不是。或者说,那是很低层次的“雅”,在古人那里,更高层次的雅(或者真正的雅),是素,是朴,是简——《道德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方无隅。”《礼记·乐记》:“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荀子·礼论》中解释:“大飨尚玄尊,俎生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 “大羹”(亦作“太羹”)是指不掺五味的肉汁,“玄酒”是当酒用的清水,都用于天子主持的大祭——亦可见古人所谓的雅,和今人恰好相对:今人所谓的雅,在古人那里,不是大雅,甚至正好是俗。
两相比较,是古人说得对,我从古人。因为精致、文饰、繁复,满足的是小清新的人民,上不得大台盘。
要动真阵仗,需要更根本的东西。古人可贵在知本。现如今也不是完全没有稍微懂一点这些道理的人,譬如偶然从网上看到有音乐家写道:
“一日,友人问我:到底何谓‘雅’?我思踌片刻,曰:‘素心,即是雅。’
“如何能做到‘素心’?友人再问。我吟笑,答曰:‘洗净铅华,返璞归真,雅即得之。’”
……
“我以为,今世之雅,一颗素心即是雅之本矣。”
不太了解这位音乐家的具体情况,但这段话说得不错;日本也有作家说到“没有化妆的心”之类的话,看了都让人有所感,虽然他们都未必做到。但这意思,应该了解,因为是正道,就艺术来说,也是造艺之本源,否则,没有一点真东西,也就没有生命力。
批评何尝不是这样。二三子,不带偏见地读,不带功利地谈,是最好的状态。如素面相睹,如素心而谈——好作家、好作品、好读者,都期待这样的幸运,也一定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但说是幸运,便已是因为稀少。今世犹然。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