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列国志之六

□杨雷/文

天然气曾经是俄罗斯的骄傲，其产量多年位居世界第一，即使在前苏联解体前后那个异常混乱的时期，俄罗斯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也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实现这一壮举的是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下称俄气），这家脱胎于苏联天然气工业部的公司更像是一家政府部门。俄罗斯前总理切尔诺梅尔金、现总理梅德韦杰夫都曾执掌俄气公司。俄气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生产运输销售一体化企业，曾一度垄断了俄罗斯90％以上的天然气生产和全部的对外出口，并拥有17万公里的长输管道及数百亿立方米的储气库。

在俄罗斯独立后的私有化过程中，与石油工业四分五裂、群雄四起不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一直保持了这种上下游一体化的高度垄断结构。虽然当时也有改革派提出要拆分俄气公司，但“休克疗法”的总设计师、时任总理盖达尔，在俄气改革上却十分保守，反对拆分。因此，在叶利钦时代对俄气公司虽然进行了股份化改造，但政府仍绝对控制俄气，保持了上下游一体化的结构，这也可能是考虑到俄气对能源安全曾经的巨大贡献。

“路径依赖”理论提出者，刚刚逝世的诺斯教授曾谆谆告诫，当一种体制形成以后，会形成既得利益集团的压力，继续影响后续改革。这话用来描述俄气的改革历程再恰当不过。

改组后的俄气公司仍是一个典型的垄断企业，具有垄断公司普遍存在的问题，后期甚至造成了政府的信息不对称。在资源开发上，随着西伯利亚那些大气田储量的消耗，开发新气田才可以持续有竞争力。但偏远地区和需要新技术来开发的气田却迟迟不能得到重视。

2002年，在新总统普京的主导下，俄罗斯开展了新一轮的市场化改革，俄能源部曾想借机改革俄气这种垄断体制，把生产和销售公司分开。核心是把管输业务这样的自然垄断环节拆分出来，从而实现投资主体的公平准入，促进竞争。

时任总理卡西亚诺夫非常支持这项改革，并将之作为经济自由化改革的一个重要内容。年轻的能源部副部长米洛夫雄心勃勃地负责起草这项改革的具体方案，尽管他的方案一再送到普京的面前，但普京始终犹豫不决，让他们继续征求俄气总裁米勒的意见。经过无数次征求意见之后，再与俄气公司商量改革方案无异于与虎谋皮，这让卡西亚诺夫哭笑不得。这项改革无疾而终，不了了之。

虽然没有实现结构性的顶层改革，但冰川逐渐消融，却也在汇合成潺潺溪流。首先是俄气公司以外的天然气生产大幅度增加。名列前茅的是俄最大的独立天然气公司NOVATEK（诺瓦泰克），这家公司的俄语词根里面有一个“新”字，似乎说的是新技术，其实更希望是带来新机制。俄罗斯政府也要求俄气公司对新的天然气供应商要给予管道的公平准入，但俄罗斯反垄断部门费尽力气，也只是有限地实现了管道的第三方开放。

2009年，诺瓦泰克公司与电力公司RAO签署了65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供应合同，让俄气感到大受挑战。不得不提的是，诺瓦泰克公司虽然是私营企业，但背景非同一般，他的老板季姆琴科据说是普京的发小级伙伴。是不是这么铁的关系难以考证，但去年美国在克里米亚危机后制裁俄罗斯，季姆琴科被列入首批制裁名单，也显示出了他与克里姆林宫非同一般的关系。

另外一个同样背景非凡的挑战者是俄罗斯石油公司（下称俄油）。俄油是在普京收拾了霍多尔科夫斯基的尤科斯公司后成立的国家石油公司，现在已经是市值全球最大的石油企业。俄油的油田原来就有伴生气，俄油也不断看好天然气市场前景，这些年来，俄油在天然气领域斩获不小。与诺瓦泰克不同的是，俄油更有体制改革的冲动，因为它本身也是政府的企业。俄油的现任总裁，是被称为“普京”影子的前克格勃同事谢钦，曾就任分管能源的副总理，现在仍担任着总统能源委员会的秘书长，对于能源政策的影响非同一般。

与此同时，俄气公司却仍然在承担着相当复杂艰巨的政治外交任务。历次的乌克兰危机让天然气成为武器的同时，也让俄气公司的好名声碎了一地。出于对能源供应安全的考虑，欧盟开始把天然气多元化供应作为国策，大量进口液化天然气，同时大力推动一体化的市场化改革，支持成员国与俄气复议天然气长约合同。近几年来，欧洲进口俄罗斯天然气逐年“量价齐跌”，让俄气捉襟见肘。

真正让俄气坐立不安的是全球天然气形势的变化。这种改变发端于美国，一个由成百上千个小公司发起的页岩气革命正在实质性地改变世界的能源地图，当卡塔尔原本要出口美国的液化天然气一船一船驶向欧洲的时候，俄罗斯也在不断失去这个最大市场的份额。但俄气甚至不愿承认这种天然气形势的改变，这种认识也导致了俄罗斯向东开发市场时与中国旷日持久的谈判，前后拖了十多年，让俄罗斯失去了很多机会。

改革的驱动力一直都在。今年7月份，俄能源部再次提起天然气改革，这次领衔的是谢钦的俄油公司，他们递交了新一轮的改革方案。该方案建议分三个阶段实施改革：2015年至2018年，建议在俄气公司系统内对出口和国内供气实行分别计价，逐步取消俄气公司对天然气的出口垄断权。2019年至2021年，为天然气独立生产商的出口提供明确框架，要么采取国际价格净回值计价，要么提供出口配额。2023年至2026年将俄气公司彻底拆分成运输和开采公司。

俄油认为，改革的主要好处是提高天然气开采量和出口量，从而增加政府的税收。据说俄气公司马上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没有必要让其他主体投资干线管道，而且改革将削弱国内的普遍服务水平，同时生产商之间的竞争将导致俄天然气在欧洲和亚洲的价格下降，意味着将失去部分出口关税。

近半年过去了，原定10月前报总统能源委员会审议的方案现在音信全无，看来这个方案可能会再次无疾而终。

俄罗斯作为天然气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产量世界第一的桂冠自从2009年被美国抢走后，就再也没能夺回，而且差距日益拉大。十年来其天然气新增储量几乎为零，而美国则接近翻了一番。这让人慨叹俄罗斯天然气江河日下之余也多了不少思考。

诺斯教授曾经警告说：一旦路径被锁定，除非经历过大的社会震荡，就很难退出。这句话简直就是俄罗斯天然气工业的写照。

在俄罗斯，天然气可以作为政治手段、外交武器、民心工具，但其商品属性却时常面目不清。这不仅让俄罗斯坐失大量国际市场份额，也让其在面对日益高涨的国内改革呼声时，同样进退失据。这对于中国即将再次起航的能源改革，无疑是深刻的警示与参考。

作者为能源业资深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