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盼/文
如果每一座城市都像《水浒传》中的好汉那样,有一个对应的诨号,那么描述上海没有哪一个词会比“魔都”更贴切。魔者,鬼也,引申义为“奇异的、不平常的”。上海的“魔性”,就体现在这种波谲云诡、气象万千之中。像是张爱玲笔下的旗袍贵妇、西装绅士,和卢汉超描绘的“霓虹灯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难民,共存于同一个时空。
或许是嫌这些“上海形象”的大讨论不够深入,张济顺教授的《远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海》,愈发让我们意识到,我们所知道的上海,其纷繁复杂的程度远远超出想象。尽管对上海的研究,在西方早已成为学术重镇,甚至有“上海学”的称呼,相关成果也层出不穷,例如李欧梵的《上海摩登》、叶文心的《上海繁华》、韩起澜的《上海的苏北人》、裴宜理的《上海罢工》、卢汉超的《霓虹灯外》、魏斐德的《上海警察》《上海歹土》等。
但仔细一看即可发现,上述论著基本上都将关注焦点对准1949年之前的上海,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旧上海”。而对于共产党政权建立之后的上海,也就是所谓的“新上海”,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变化的程度究竟有多大,又与哪些因素相关等等,现有的研究成果无疑是缺乏的。
缺乏关于“新上海”的研究成果,主要缘于两方面因素:首先,新中国成立初期制定的对外政策,使得在整个毛泽东时代、共产党中国都如同遮蔽在厚重的铁幕之后,几乎完全对海外学者封闭,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有一些学者有机会踏足中国。而在各地档案馆中浩如烟海的档案材料,也是进入上世纪90年代之后,才得以向国内外学者有限度开放。既无法进行田野调查,又难以获得有价值的资料数据,使得学者在描述与分析“新上海”时,变得举步维艰。
其次,新中国采取的是提升国家凝聚力、增强认同与融合的政策,例如在大跃进期间提出的“全国一盘棋”战略,强调各个地区、各个经济部门之间的相互联系,从全局的角度解决实际问题。体现在学术研究中,就是在观察与论述的过程中,往往从国家的视角切入,淡化地区之间的差异。这种状况不完全是柯伟林提出“集权主义论”所导致的结果,因为在国内学者的研究过程中,“上海”长期以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地名、一个角色而已。
如果说新中国的封闭政策,使得海外学者对“新上海”的研究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么“全国一盘棋”的思维方式,则让对“新上海”的观察,仿佛是从三万英尺高的云端向下俯瞰一般。然而,从之前引述的“上海学”研究成果可以看到,作为远东第一大都市,“旧上海”是如此与众不同,卓尔不群,这种特殊性绝不是可以简单地一笔抹去。
社会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做“制度惯性”,大概是指旧制度在新时期,对新制度产生的影响、作用。而从1950年之后的上海发展历程,也可以随处看到“旧上海”所留下的深刻烙印。张济顺在其著作中,就介绍了几种充满张力的现象。例如,新中国成立初期建立的居委会,虽然试图通过揭发、批判等方式,对各种反革命势力进行肃清,然而,出于稳定社会秩序的考虑,一大批不符合执政者要求、却享有“一份不同于其他城市的政治文化资源”的旧政权管理者仍然保留了下来,甚至在普选运动中受到了“礼遇”。这种潜藏于上海社会政治文化中的资产阶级情结,是出现这种现象的深层动力,由此也使得“国家干预”与“社会重构”,在上海始终出现与其他地区相异的状况。
由此可见,国家按照意识形态对社会进行重塑的策略,在1949年后全国的大部分地区,都取得了较为显著的结果。而在上海,这种策略在实施的过程中,则出现了种种阻碍。这种现象几乎是上海独有的,这就是上海的“地方性”之所在。
或许会有学者质疑,奢谈新上海的种种“非常”现象,是否过分突出了地区差异,忽略了除同中有异之外,更有集体性的共同发展路径。但不要忘记的是,以国家和革命的视角,对1949年之后的历史进行观察和分析,所产出的研究成果已经汗牛充栋。如今,从地区和日常生活的角度,换种思路进入现场,也许能够看到之前没有关注到的风景与色彩。现在更应该尝试的难道不是走下云端,重新发现新上海吗?
红旗下的大都市,虽然没有十里洋场那样光鲜亮丽,但在研究层面,同样具有风情万种的魅力,值得细细品味、慢慢鉴赏。
作者为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后研究员
《远去的都市:1950年代的上海》,张济顺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