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心与安居

2016-01-11 12:31:15

□ 胡继华/文

古希腊前苏格拉底哲人泰勒斯喜欢仰望星空,静观苍穹,乃是现代天文学的元祖。相传他仰望星空,从不在意脚下,一不小心跌进阴沟,惹得色雷斯宫廷少女们一阵嘲笑。这则轶事中的不幸哲人和无知少女,便隐喻着两种生存方式:哲人冥思的生活,却渴望远游;少女行动的生活,坚守稳靠的大地。

离开身体寄寓的家在地球上旅行,离开地球航行在行星之间,离开行星系统而漫游宇宙,这就是所谓“宇宙航行学”。航空航天技术的进展,让远游不是一份梦想。但远游所获得的知识却无法担保人类的幸福。在“宇宙航行学”突飞猛进的今天,大地是否值得坚守的问题空前突兀。于是,“宇宙心智学”应运而生,给人类以亲切的慰藉和深邃的启迪。

“宇宙心智学”是德国20世纪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史学家和古典学家布鲁门伯格杜撰的一个新词。以“心智”取代“航行”,宇宙航行学就变成了宇宙心智学。1958年,苏联人造卫星发射上天,这个事件让衰微的西方对苏联的进步充满了惊惶。布鲁门伯格的同事,基尔大学脑科学家巴格曼催促同仁制定和提交科研计划来消除这种普遍的恐慌。布鲁门伯格申请一份科研基金,计划研究“不可见的月球背面”。这项研究的结论是:泰勒斯的轶事表明,哲学与宇宙心智学具有相同的起源,历史一样悠久。但是,人为什么要旅行?到何处去旅行?这种旅行有什么意义?在成功地往返之后,这种离家远游的努力是否还有意义?所有这些问题,恰恰就是“宇宙心智学”的议题。

“宇宙航行学却把我们留在家中”,正如苏联宇航员加加林把西方留在地球的尘土中。因此,有必要建立宇宙心智学。宇宙心智学带着遗憾追忆起前哥白尼时代的“地球中心说”,呼吁珍惜地球上这个此岸的家园。然而,人的本性从来就不愿意被圈在一个被指定的地方,远游的梦想是自由梦想的一部分。远游的梦想乃是灵知主义神话教义的一部分:把世界理解为监狱,而渴望通过飞升获得解放,回到那个曾经生活但后来因罪被逐出的真正家园。

激进的灵知主义,如源自埃及太阳神教的赫尔墨斯秘教认为,太阳才是一切光照之源,一切生命之根,一切家园之上的终极家园。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当中将人定义为“自立行走、仰望天空的存在物”,说的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远离大地寻找家园的灵知主义梦想。自立行走的人,不再匍匐在地,而是峻拔地站立起来,凝望繁星密布的苍穹,深信在星体之间有一种秩序亘古不变,宜于人类快乐地栖居,且可以放纵那种不受尘世牵绊的自由。

仰望苍穹的姿态与寻找神圣、渴望救赎紧密相依。救赎就是与神圣遭遇,从而超越自己,从而以一种非时间的永恒轮回的“道”来衡量自己和宇宙。然而,苍穹是冷漠的,寄寓其中的神对人间生活毫无眷注之意。惟有云上的太阳,永远不变,给地球以光热。20世纪初德国表现主义诗人多伊布勒耗费十年时光创作现代史诗《北极光》,建构了“私密的宇宙学”,雄心勃勃地展示“所有民族的天命”。

“太阳”与“地球”的关系成为诗的聚焦,“太阳之光”现代灵知主义的图腾。《北极光》落墨之时,西方世界一片焦土,颓垣残墙之下,是否有地脉和温暖滋养出青青芳草?多伊布勒只感到寒凝大地,彻骨冰凉:“地球渴望成为闪亮的星辰”。

而这就是布鲁门伯格的“宇宙心智学”所正视的课题。哥白尼世界起源之后,人类从中心滑向虚无,宇宙移心引起了对丧失之物的怀念,宇宙乡愁让现代世界蒙上了不祥的阴影。生活在此世,却不想变得更舒适吗?既然宇宙航行学把我们留在地球的尘土之中,留在不算圣洁的家中,那么,人类就必须吸取伊卡洛斯的教训:展翼飞向太阳,阳光融化蜡质翅膀,而再次陨落到了大地。飞翔的欲望,远方的迷恋,太空的诱惑,不该让人舍弃大地。

毋宁说,人应该让这个地球显得更温馨、更珍贵、更像一个家。住在这个家里,而神游太虚幻境,尽情地静观默想。所以,布鲁门伯格深情地劝勉当代人安心留在家里:“人类栖身的宇宙绿洲,乃是一个异乎寻常的奇迹……在天界的沙漠之中,它不再是‘一个星体’,而是唯一能配得上这个名字的星球。”于是,像色雷斯少女那样嘲笑哲人而安于大地上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

□ 胡继华/文/文
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