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德林／文

17世纪初，英国剧作家托马斯·莫顿为其喜剧作品《加快耕耘》虚构了一位并未登场的格伦迪太太，她总是以传统观念在日常生活中挑剔和苛求他人，以致其邻居成天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被她指责。这位“格伦迪太太”从此便扎根于英国文化之中，成为了英国大众衡量举止尺度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在维多利亚时代更是显影为英国大众道德的人格化代表，“管治”着英国国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作家的创作。

在这样的一种情势之下，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作家，尤其是现实主义作家，大多经过最初的欲说还休的历练，获得了与格伦迪太太周旋或者博弈的要旨。托马斯·哈代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哈代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著名作家和诗人，不但继承和发扬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文学传统，而且以诗歌开拓了20世纪英国文学。流传至今的哈代作品既有《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等经典小说，也有《韦塞克斯诗集》《今昔诗篇》等诗篇，以及“韦塞克斯故事”和史诗剧《列王》。作为一如狄更斯的现实主义作家，哈代的这些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作品大多在政治正确地描述主人公追求美好生活和理想的同时，严肃地挑战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习俗、观念和制度，尤其是在婚姻、教育和宗教等方面。

于是，我们不禁要问，哈代在发表其作品的过程中，何以成功突破了格伦迪太太和她所代表的一切的桎梏？成熟的结构技巧、“普通生活的精确描述”等因素自然不可或缺，但很容易受人忽视，被人遮蔽的一个关键是哈代善于为了发表作品而对其进行删改。

作为小说家和连载作者的年轻哈代，基于自己收入不丰且即将结婚这一现实，渴望成功，选择了男女之爱作为创作主题。所以，在哈代发表的第一部小说《计出无奈》（又译《无望的补救》）中，不乏公开化的性描写，比如“能够绕着我的奢华慵懒的身体滑动的尤物”“身体肤色很白，喉部与胸部之间线条流畅无与伦比。一枚精美的小金坠斜躺在乳房之间，像一片珍珠海洋里的一座小岛”。

这样的描述不但会让对性话题避之不及的杂志主编担心，而且也会让哈代的维多利亚时代读者为难，但这并未妨碍这部小说被“皆大欢喜地”接受，甚至没有影响到他因为延续这一主题迅速成长为成熟的小说家。其间的一个原因是他“畏惧”杂志主编和读者的建议和抗议，善于以一种尽可能坦率和诚实的方式描写男女之爱，另一个原因则在于他高超的写作技艺。

这一点在哈代的《远离尘嚣》中尤其明显。《远离尘嚣》讲述了一位年轻女子被一位帅气士兵诱奸，她的女主人也没有抵挡住这个士兵的恭维和身体魅力。哈代既要表现这些，又要不引起反感；为此他采用了高度暗示性的描写和意象等技巧，比如太阳就像一个“鼓胀的金秋悬在西边”、舞剑宛若“播种”和“脱粒”——这些词汇在哈代熟知的民歌中直接联系着做爱的身体动作，成功地解决了貌似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成就了《远离尘嚣》的伟大作品地位。哈代因此找到了对付感情脆弱的读者的办法，在接受自己对感官享乐的关注的同时，有效地对付受人尊重的格伦迪太太。

哈代能够在格伦迪社会成功的另一办法则是为每部小说提供可供选择的多种版本。哈代的修改很多都是文体上的，但也不乏格伦迪式修改。《远离尘嚣》可以为我们提供哈代进行格伦迪式修改的最早例证，比如连载版中的“淫荡的歌曲”变为了单行本中的“下流的歌曲”，但《卡斯特桥市长》则标志着他与格伦迪太太的斗争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此时的哈代更愿意聚焦人类经验中更严肃的成人领域，希望更批判地描写，所以在不同版本中对故事本身做格伦迪式修改对他而言就成为了一种必须。其结果是在《卡斯特桥市长》连载版中，亨查德与露赛坦结婚是相信他的第一任妻子苏珊已死；当他的第一任妻子苏珊回来时，亨查德则对她隐瞒了第二次婚姻。然而，在单行本中，露赛坦却不是亨查德的妻子，而是他的情人。

暗示性意象、格伦迪式修改和故事的不同版本等策略保证了哈代能在与格伦迪太太的博弈中立于不败之地。

作者为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