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卷书

2016-03-22 11:42:41

□ 胡继华/文

研治古典的学者发现,古希腊哲人柏拉图晚期的《蒂迈欧》戏剧对话,同圣经《创世纪》在文本结构上具有惊人的相似:古圣先贤将宇宙万物的创化生成描述为一册展开的书卷。

请看《创世纪》的开篇,光照将世界二分,从此昼夜分明。经过上帝六个工作日的劳作,空气、水、天体、生物、植物、飞鸟和人排着队生成,天地一卷书便历史地展开。

再看《蒂迈欧》,柏拉图托名异邦哲人讲述了一个“逼真的神话”:宇宙的创制乃是一场渐次偏离神性的堕落!造物神创制了宇宙的灵魂和躯体、时间与星辰、动物与人类。人类在宇宙之中堪称异类,而且他的堕落更是怪诞滑稽:原始的男人从“女人”变成“鸟”,再变成四足、无足动物,最后变成了蜗居于宇宙最底层深渊的“贝类”。更为荒诞的是,人类越是堕落,宇宙越是完美。这一让莱布尼茨万分尴尬且让叔本华痛不欲生的“逼真故事”,却被柏拉图的对话者描绘为雅致的习俗,源自鸿蒙的歌声。

1774年,歌德在《公函》中将天地自然描摹为一本生香活意的书卷。阅读自然之书,如同穿行在复杂的迷宫,而迷失在意义的幽深处。迷失者需要拯救。被自然之书迷惑,为邪恶的自然力量掌控的迷失者,必须返回到“神圣之书”。“狂飙突进时代”的歌德之同侪赫尔德在《世界与书卷》之中焦虑地写下了迷失的惊险,以及对救赎的渴望:“我们的灵魂被钉死在书上,被禁锢在死寂的神庙中,这些生命的复本迷雾重重……哦,人类,回归原型,回归幸福吧!”浪漫的乡愁,便是对原型、对天上幸福的慕悦。这份慕悦,让浪漫主义者的肉体枯萎,灵魂憔悴。

“我们究竟去哪里?”——“永远在还乡!”诺瓦利斯的诗化教养传奇的主人公如是说。还乡就是阅读“自然之书”,趋近“神圣之书”,诗兴艺韵总将惊险化为惊艳,千劫万难化作诸天花雨。在小说之中化名为“亨利希”的诗人诺瓦利斯坚信,自然之书乃是对神圣之书的摹仿,神圣之书永远是自然之书的原型。于是,诗人真心诚意地相信,不仅“世界可以理解”,并且必须向一部小说生成——“世界必须被浪漫化”。世界终结的荣耀和万物金色的未来,在诗人的梦想和诗兴之中彼此相依,自然之书中充盈的生命和神圣之书中隐微的奥秘神奇地应和。不论是“丽天之象”,还是“理地之形”,惟因“性灵所锺”,惟因源自“鸿蒙的歌声”,而成为无需解释的神圣文字。

在诺瓦利斯的小说中,解读“自然之书”的高潮发生在隐士的洞穴里。饱经沧桑的隐士指点少年诗人在断简残篇之中读出历史场景、法俗风水、文治武功、美人英雄,最后神奇地读出少年自己的前世今生。洞穴里的隐士最后祝福漫游世界的少年说:目光牢牢盯住天堂,就永远不会迷失归向故乡的道路。“世界之书”上,写着命运与心灵,种族的命运与个体的心灵。

诺瓦利斯的乡愁将少年诗人的传奇及其好奇的读者引向了12世纪宏大的书籍象征主义。圣维克多·修将宇宙历史描述为自然法时代、成文法时代和恩典时代的渐次演化,天地自然,神圣世俗,都是上帝宏大书卷之中的章节。佛列托·修则将书籍象征主义纳入神学体系之中,用五卷书来隐喻神圣的宇宙创生与生命谋划。

第一本书作于天国,被上帝铭刻于人心。第二本书作于沙漠,被摩西写在榜表。第三本书作于神庙,被基督写入大地。第四本书取材于永恒之物,呈现为天道神意。第五本书作于人手,而将“理性之书”纳入了生命之中。“理性之书”是现代正当性的证成,而启蒙的旨意在于伸张自我。所以,诺瓦利斯为一切浪漫主义者代言,发愿要让人们读懂“世界之书”,掀开伊西斯女神的面纱,最后目击自己真实的面容。仅仅发现自己还远远不够,还必须像康德那样,静观繁星灿烂的苍穹,沉思心中的道德律,从而领悟人在宇宙之中的地位,感受个体自律的沉重。

在巴比伦人眼里,繁星乃是“苍穹的笔迹”。在晚期希腊人看来,繁星“用火焰在天上书写”。在“克林索尔寓言”中,诺瓦利斯让“寓言”悲伤地仰望苍穹,看见“索菲”(智慧)的蓝色披纱飘拂在大地之上,永远地笼罩巨大的坟场。“寓言”最后吟咏智慧之歌:“永恒之国终于建成,纷争止于爱情与和平,漫长的痛苦之梦已经过去,索菲永远是心灵的祭司。”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

胡继华/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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