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当里约热内卢击败东京、马德里和芝加哥,拿下南美洲第一个夏季奥运会主办权时,巴西期待的是像北京奥运会一样向世界展现一个具有强大全球影响力的新兴经济体国家,不过当下可能是实现这个梦想最糟糕的时间。
距离8月5日里约奥运会还有不到五个月,总统罗塞夫领导的左翼政府在国会、联邦法官和街头示威的三面夹击中面临倒台的危机。3月29日,执政联盟的主要政党巴西民主运动党(下称民运党)宣布退出,释放出罗塞夫政权即将被弹劾的强烈信号。
3月17日,巴西众议院(Chamber of deputies)成立65人的调查委员会,再次启动对总统罗塞夫的弹劾程序,最快可能在4月中旬进行表决。如果获得众议院三分之二以上的弹劾票数,且参议院以绝对多数同意受理该案,总统罗塞夫需将权力交由副总统、民运党人米歇尔·特梅尔代持,并接受参议院长达六个月的质询,最终由参议院决定总统去留。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拉美研究中心副主任伯吉斯(Sean Burges)对《财经》记者表示,副总统特梅尔和民运党近期在国会频繁活动,从他们迅速作出正式退出执政联盟的决定看来,已经对弹劾心中有数,罗塞夫政权遭弹劾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反对者对罗塞夫的最主要指控是,试图玩弄会计学技巧来掩盖真实的预算赤字;此外,她还面临一系列与贪腐相关的指控,最令人瞩目的是利用巴西国有石油公司的回扣资助2014年大选和阻碍法官对前总统卢拉受贿案进行调查等。
罗塞夫否认了所有指控,称反对派正在上演一场“政变”。调查巴西石油腐败案的“洗车行动”在联邦法官莫洛(Sérgio Moro)的主导下已历时两年,不仅是劳工党,国会其他主要政党的领导人包括副总统、众议院议长等也涉及其中。
政治僵局令巴西经济雪上加霜,各个指标均亮起红灯。
穆迪、惠誉、标普三大评级机构均已将巴西主权评级降至垃圾级,造成大量机构投资者撤离巴西。2016年1月和2月,物价水平较去年同期分别上涨10.71%和10.36%,位于历史高位;2015年四季度GDP增速为-1.4%,连续四个季度出现衰退;2016年2月失业率高达8.2%,较上月上涨0.6个百分点,为2009年5月以来的最高点。随着经济增长放缓、就业减少,许多在经济繁荣时期上升到中产阶级的民众再度陷入贫困。
弹劾浪起
2014年初,联邦警察局开始对巴西国有石油公司展开被称为“洗车行动”的调查,独立联邦法官莫洛负责该案的司法审理。随着调查深入,越来越多的现任和前任政府官员涉嫌其中,到2015年8月涉案金额高达200亿美元,144人受到起诉。
在该案发生的2003年-2010年,罗塞夫正是巴西国有石油公司的董事长。这层关系激发了民间很大的想象空间,反对党开始从多个角度审查罗塞夫的经济账。
2015年3月、4月和8月,巴西各地爆发了上百万人的反政府游行,当地媒体指出反对者主要是“更有钱、受过更多教育和肤色更白”的巴西人。经济窘迫、政府贪腐和不作为、寨卡病毒肆虐是游行背后的主要动因。
2015年9月,反对党第一次向议会提出弹劾罗塞夫的申请,理由是联邦审计法庭发现罗塞夫违反财政法规,操纵政府财政帮助她赢得2014年大选。一个月后,一些知名律师再次向众议院申请启动弹劾罗塞夫的法律程序。由于众议院议长库尼亚(Eduardo Cunha)本人也因涉嫌收取巴西石油回扣,并将其藏匿在海外账户而遭到调查,弹劾申请直到年底才有了新进展。
库尼亚在12月仓促批准了对罗塞夫的弹劾程序,指控总统在2014年和2015年对政府财政账户做手脚,掩盖实际的预算赤字,而且在2014年大选中将来自巴西石油的回扣用于竞选资金。此时,劳工党支持的众议院道德委员会正准备对库尼亚展开调查。不过,最高法院在十几天后就终止了弹劾程序,判定调查委员会主要由反对党派组成,不予生效。
进入2016年,弹劾事件随着“洗车行动”调查升级再次被激发。
3月4日,联邦警察搜查了前总统卢拉的住所,并短暂拘留了他,调查者怀疑卢拉至少有两处豪华住所与巴西石油贿赂案相关,卢拉对此予以否认。3月8日,因“洗车行动”声望大增的法官莫洛判处巴西最大建筑公司奥迪布里切特集团CEO奥迪布里切特(Marcelo Odebrecht)19年拘禁。一些巴西媒体认为奥迪布里切特很可能在狱中招供卢拉的受贿事实。就在这个节点上,罗塞夫突然在3月16日上午宣布任命卢拉为其内阁的幕僚长。
按照巴西法律,只有最高法院才能受理内阁成员的案件。莫洛在16日晚公布了警方在当日下午获取的罗塞夫与卢拉的通话录音,在电话里罗塞夫告诉卢拉将派助手送去任命文书。这句话被反对者解读为罗塞夫匆忙递送文书,是想利用它为卢拉提供庇护,阻止警方的逮捕。
总统办公室随即提供了另一份解释,称罗塞夫送给卢拉的加急文书是因为担心他不能出席第二天的就职仪式,无法签署文件。3月16日晚,大批反政府的民众走上巴西利亚和圣保罗市街头支持敢于挑战统治精英的莫洛,游行一直持续到17日晚。
卢拉还是在3月17日上午宣誓就职,但最高法院在次日裁定此举阻碍了司法程序,取消了卢拉的任命。3月17日,众议院重新成立了65人调查委员会,再启弹劾程序。
罗塞夫的命运
新调查委员会的成立一下触动了罗塞夫执政倒计时的按钮。3月28日,罗塞夫取消了原定31日前往美国参加核安全峰会的行程。
巴西国会两院共有594个议席,包含了来自25个政党的成员,权力结构较为分散。主要的三个政党——组成执政联盟的劳工党、民运党及主要反对党社民党——总共拥有175个席位,剩下的419个席位归属其他小党。
在513人的众议院中,有社民党等9个反对党占有共148个席位,另外15个政党均属于劳工党领导的执政联盟,占365票,其中民运党69票为第一大党,劳工党58票位居第二。在调查委员会的组成中,劳工党和民运党分占8席,社民党6席,其余的43席由22个小党成员担任。
国会的席位分布显示,维护执政联盟的稳定和保持小党的忠诚是帮助罗塞夫顺利度过弹劾程序的关键。有巴西媒体报道,劳工党近期密集使用给予政府公职、提供选区的福利好处等方式游说联盟中的政党。
3月29日民运党正式退出执政联盟的决定成为弹劾程序中的关键点。民运党指令所有党员辞去所任政府职务,目前在罗塞夫内阁中,31名部长中有民运党部长7名,27位省级行政长官中有7名民运党人。
这个决定并非毫无征兆。
3月28日,民运党籍旅游部长阿尔维斯(Henrique Eduardo Alves)宣布辞职。“我很遗憾,对话已经不再可能了。”他在给总统的辞职信中说。在3月12日召开的民运党年度会议上,党内已经决定不允许成员再接受任何政府新职。
据媒体报道,一个小组已经开始起草副总统特梅尔上台后第一周的工作计划,可能包含一些削减社会开支的政策,削减对象涉及针对失业工人的住房补贴计划“我的家我的生命”、大学学费资助计划、一些工业部门的税收减免计划、救助极贫人口的“家庭补助”计划。与罗塞夫在2014年竞争总统职位的候选人社民党领导人、参议员内韦斯(Aecio Neves)表示,他和其他反对党领导人已经准备好支持特梅尔领导的过渡政府。
执政联盟中的进步党、共和党也表示近期将召开会议决定去留。美国智库威尔逊中心巴西学院主任保罗·索特罗(Paulo Sotero)对《财经》记者表示,民运党的离开可能导致其他小党步其后尘,让劳工党在众议院更加孤立。
路透社援引反对党的话说,众议院已经有约280张支持弹劾的票,距离弹劾所需的342票已经不远。
3月28日巴西律师协会又向众议院提出一项新的弹劾申请,指控罗塞夫阻碍巴西石油公司的调查,并在2014年世界杯期间大幅减免国际足联的税收。国际足联在巴西世界杯的净收入大约为26亿美元。
伯吉斯对《财经》记者分析,巴西的主要媒体《环球报》(O Globo)和Editora Abril也推波助澜,这些媒体都有明显的弹劾罗塞夫的议程设置;此外劳工党的选民基础主要在社会底层,他们没有时间和资源从事示威活动,这也让中产阶级掌握了话语权。
就在众议院决定启动弹劾程序后两天,巴西民调机构Datafolha的调查显示,支持弹劾的民众高达68%,仅略低于2015年8月的最高值71%;不过,只有11%的人相信特梅尔能让他们生活更好。
在这场弹劾大戏中,涉案的不仅是罗塞夫和劳工党,副总统梅特尔、众议院议长库尼亚也都难称干净。巴西民间戏谑说:应该把国会用墙圈起来直接变成一个监狱,因为里面的人都脱不开关系。
“你是小偷!——你不是吗”,这样的标语在示威游行队伍里舞动,折射着巴西政坛的尴尬现状。
卢拉主义的缺陷
巴西是一个年轻的民主政体,1985年在结束长达30年的军事统治后才重新推行民主制度。经济学人智库近期发布的《民主指数报告》将拉丁美洲的巴西、墨西哥和哥斯达黎加归于“有缺陷的民主”类别。
2003年卢拉带领劳工党在巴西开展了一系列后来被称为“卢拉主义”的改革,其要义是把贫困人口逐渐提升到中低层阶级,最后进入中产阶级。支撑“卢拉主义”的,是政府举债推行了耗资巨大的“我的家我的生命”、大学学费资助计划、针对极贫人口的“家庭补助”等福利计划。
同时期世界大宗商品市场的繁荣为自然资源丰富的巴西提供了充足的资金。作为设计师,卢拉有效地控制了快速增加的财政赤字和收入之间的平衡。在2010年离任时他的社会支持率高达前所未有的80%,当年巴西的GDP增长率接近8%,在所有新兴国家中非常亮眼。
但是这种耀眼很容易就随着经济周期的变化而褪色。大宗商品价格回落,福利计划变得越来越难以支撑。伯吉斯认为,福利计划本身没有问题,它们显著降低了巴西的贫困率,让更多人有能力消费,同时通过这些渠道将现金注入实体经济,刺激经济发展,最终的目标是减少贫困人口,并缩小福利计划的开支。
问题出在执行过程的千疮百孔。巴西尼泰罗伊大学从事政坛腐败研究的贝兹拉(Marcos Bezzerra)解释说,在地方和议员的选举中拿钱买票的现象很普遍,特别是在大城市的贫民区,那些依靠救助生活的人们很容易出卖手中的选票
2015年,圣保罗省议员马卢夫(Paulo Maluf)因洗钱和不正当使用公款被巴黎刑事法院判定入狱三年,他同时还面临最高法院的两项起诉,分别涉及黑社会犯罪、受贿、逃税和洗钱。即便如此,马卢夫仍在参加2016年圣保罗市长的竞选。
安东尼·加洛迪尼奥(Anthony Garotinho)在2010年因贪腐和组织黑社会团伙获刑入狱,不过他很快就被减刑释放,并加入2014年总统大选的争夺。类似的政客名单很长。
伯吉斯补充说,巴西人在选举时是按照党派提供的候选人名单投票,在党内呼声高的候选人很容易当选,在这种现状下普通选民很难选出代表自己的候选人,也无法用投票把马卢夫这样的人选下台。
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卢拉政府在2010年出台了“清白记录法”(Ficha Limpa),禁止有犯罪记录的人士参与政治选举。不过由于执法系统本身也难以与腐败绝缘,这个法案至今看来还是一只纸老虎。
2014年开始的“洗车行动”调查被视为改变这一状况的努力,当地媒体评论说这可能是巴西人第一次敢于拘留和审问那些政治精英。负责“洗车行动”调查的联邦法官莫洛在《财富》杂志公布的2016年全球5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排行榜上排名第13位。
巴西圣保罗大学教授卢比奥(Katia Rubio)对《财经》记者表示,巴西有百余年的殖民统治、乡村贵族统治和军政府统治的历史,近30年来巴西人用自己对民主的诠释建立了新制度,虽然面临各种问题,但这在巴西历史上是民主制度被推行最长的一段时期,民主制度只有不靠武力而靠观点的对撞来解决当下的问题才能变得更加强大。
阴云下的奥运会
自从第二任期上台以来,就巴西石油公司贿赂案的调查和弹劾就一直笼罩着罗塞夫,她既没有余力,也没有政治资本来大幅改革巴西经济中的结构性缺陷。
由于通货膨胀猖獗,巴西央行在2015年连续6次加息,将基准汇率维持在14.25%的高位,但单一的货币政策并没能有效抑制通胀。2016年2月,巴西的通胀率维持在10.36%,连续4个月超过10%,比去年同期增长10.4%,远高于央行设定的2.5%-6.5%的目标。
惠誉旗下研究机构BMI高级拉美风险分析师格赖甘·安德森(Gregan Anderson)告诉《财经》记者,国内消费在巴西的经济模式中非常重要,消费带来的收入约占GDP的三分之二,但是高通胀蚕食了居民购买力下降;同时,高利率增加了国内的贷款成本,也抑制了经济活动的活力。2015年,在加息、政治动荡和经济活动减缓的三重压力下,固定投资增长率为-14.1%,为十年来表现最差的一年,今年这一趋势可能还将继续,预测可能进一步下降12.0%。
为了控制迅速扩大的财政赤字,2015年财政部在“鹰派”前财政部长若阿金·莱维(Joaquim Levy)的领导下相继出台了一系列开源节流的削减措施,其中包括延迟提高公务员待遇以及临时调高公司税收等。
这些措施触动了政府内既得者的利益,2015年底当标普和惠誉两大评级机构将巴西的信用评级将为“垃圾级”时,莱维作为“替罪羊”辞职,取代他的是“鸽派”新财长内尔松·巴尔博萨(Nelson Barbosa)。外界普遍认为巴西将回到以增加政府开支和市场保护为主要政策根据的老路上去。
莱维离职带来市场剧烈动荡,当天雷亚尔贬值2.7%,圣保罗证交所指数下跌2.98%。
安德森表示,尽管随着雷亚尔大幅贬值使巴西资产非常便宜,但是鉴于巴西经济的不确定性,只有那些愿意承担高风险的投资者会选择现在进入巴西或者扩展巴西的业务。
刚从巴西等拉美国家考察归来的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郭洁表示,目前尚未有中国企业从巴西退出,但未入场的投资者确实在持币观望。尽管如此,在中国对拉美投资排名前四的国家委内瑞拉、巴西、阿根廷和厄瓜多尔中,巴西的投资环境仍要好于委内瑞拉和阿根廷。
由于突如其来的政治危机,即将举行的里约奥运会成了巴西政客们不太关心的事件。
奥运会的东道国常常希望借助这个体育盛事来推动国内在环境、基础设施等方面的改善,由于世界媒体的聚焦,奥运会也是一个树立国家品牌形象的机会。
不过,当5月3日奥运火炬抵达里约热内卢开始在巴西国内的传递时,罗塞夫可能已经不再掌握总统的权力。
“现在全球媒体都将镜头对准国会里的荒诞表演,而无心再报道这个国家的美好和人民的热情。”卢比奥在巴西圣保罗大学从事体育经济学的研究,她对《财经》记者表示。“这是六年前我们拿到主办权时没想到的,这在奥运史上也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