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麻国庆/文
1991年,我进入北京大学跟随费孝通先生读博士。入学之后,即陪同费先生到湖南、湖北、四川交界处的武陵山区,沿着当年潘光旦先生走过的路线进行田野调查。费先生当时的研究思路大致有两条,其一是对民族与文化的思考;其二便是对武陵山区发展问题的思考。从武陵山区调查回来之后,费先生叫我到他的家中,拿出他新出版的《云南三村》并嘱我认真阅读。大家知道,《云南三村》的英文版是《被土地束缚的中国》(Earthbound China),这本书中主要讨论的是土地和人的关系。
中国社会长期以来都存在着人地矛盾,历史上中国人通过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等移民方式来解决人地矛盾。在当代中国也同样面临着人地紧张的问题,可以说,对人地关系的探讨仍是认识中国社会的重要切入点。如何将束缚在土地上的大量农村人口解放出来,成为20世纪以来中国学者关注的重大问题。在费先生的研究中,从《江村经济》到《云南三村》,再到小城镇研究,始终贯穿着人地关系这一脉络。
费先生强调文化传统和社会结构对农村社会发展的重要性,提出了离土不离乡的“内发型发展”模式。在他看来,小城镇起到蓄水池的作用,推进乡村工业化,发展小城镇建设,是实现农村地区内发型发展的一条重要思路,同时也是将农民从土地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根本途径。
离乡不离土
20世纪50年代后,中国的户籍制度对“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进行了严格的区分,同时又根据户口和籍地的差异,进一步划分为不同户口所在地的人群。这种户籍制度构成一种制度性壁垒,限制了中国社会的人口流动,农民被紧紧地束缚在他们的土地之上。直到80年代,中国进行改革开放,僵化的户籍制度才被打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工业化进程的加快,中国社会出现了一群规模庞大的离乡又离土的打工群体,他们脱离农村、脱离乡土,进入到城市工业体系中谋求生存。
与离乡又离土的农民工群体大体同一时间出现的,还有一群离乡不离土的代耕农群体,土地和农业仍是他们的维生之本。越来越多的农民摆脱户籍的限制,进入到他乡的地域空间谋求生存,这种“外发型”的发展方式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费先生最初设想的内发型发展思路。
城乡之间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整个的过程里面,大家关注较多的是与工业生产相联的农民工群体,而对于离乡不离土的,与土地打交道的代耕农群体一直关注很少。实际上,代耕农群体在当今中国已成为一个普遍现象,他们在不同的区域,不同的文化体系里面,以不同的方式存在。
如在中国广大的牧区,随着草场的承包,牧民没有能力经营大面积的牧场,这时候出现了很多代牧群体。当前,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各大城市的周边都出现“代耕农业圈”,代耕农在城乡之间的过渡带上依靠土地来维持生存。总之,在整个大农业的概念中,都出现了具有相当规模的代理群体,这些人在农业领域从事经营活动,受现代工业的约束较小。
代耕农的出现可以说是中国农民谋求自身生存发展的一种选择,他们通过流动,将自身嫁接到异乡的土地上。代耕农离开故乡进入他乡,但与当地村民之间却始终存在着身份上的差异感,他们与当地社会存在着融而未合的问题。那么,他们如何在异地的社会空间中谋求生存?他们如何获得当地社会的成员资格?在异域的时空里他们的精神世界又如何?这些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实际上,代耕这种生产方式在中国历史上早已有之,封建生产关系下的佃农、雇农都可以看做某种形式的代耕。但今天所说的代耕农,则是中国工业化进程和特定农业制度共同作用的产物。珠三角地区大量代耕农的出现,是工业化进程中的一个特殊现象。
在20世纪80年代,珠三角地区迅速进入工业化进程中,本地农民大多洗脚上田,进入工业生产体系,进而出现农田无人耕种的局面。当时,每个农户都承担着国家的公粮负担,在这种情况下,本地村民急切地希望从外地引进劳动力来替他们耕种农田,替他们完成国家分配的公粮任务。与此同时,粤西、粤北山区,以及广西、云南等省份的山区农民由于土地贫瘠,人地关系紧张,正在积极向外界寻找新的生存空间。二者相遇后一拍即合,于是就产生了今天令珠三角各地政府非常头痛的代耕农问题。
被遗弃的人群
目前,在珠三角地区的几个城市中都分布着大量的代耕农群体,其总人数在20万以上。这样一个规模庞大的群体,从原有的社会体系中脱嵌出来,但却并未融入新的社会体系之中,长期以来他们一直处于“双重边缘性”的生存境地。珠三角地区的地方政府在制度设计时也未能照顾到这个特殊的群体,代耕农似乎成为被遗弃在社会制度之外的人群。
近年来,随着土地价格的上涨和国家农业税的减免,当地人收回土地的要求意愿越来越强烈,代耕农与当地村民之间的矛盾也愈演愈烈,代耕农问题演变成珠三角地区一个敏感的社会问题。在这个过程里面,代耕农群体成为一个典型的底层社会。他们一方面要谋求自身生存,另一方面要维护自身权益,而在谋生与维权的过程中,他们受到多重力量的支配。
黄志辉关于代耕农的研究(《无相支配:代耕农及其底层世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的。他围绕代耕粮农和代耕菜农这两个群体展开调查,阐释了“无相支配”下代耕农的生存境遇与生存策略。代耕农群体从嵌入到脱嵌,这个过程本身反映了工业化进程中社会成员身份归属的不平等问题。对代耕农来说,他们虽是外来者,但在他们迁入之处即希望永久定居于此,他们的子女在代耕的背景下出生、成长,对他们来说,代耕之地就是他们的故乡。
然而,对代耕农来说,他们对土地的权利以及他们的成员身份一直处于一种阈限状态,他们无法完全获得代耕土地的所有权,因此,他们也很难取得村落社区的成员资格。实际上,费先生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曾注意到农村的代耕问题,他在禄村调查时就曾注意到禄村存在“没有田的新户”,这些“外来新户得不到土地所有权,在所住的社区中只能当佣工和佃户”。在费先生看来,在以农业为基础的乡村中,得到农田是进入社区的重要资格。可以说,费先生的《云南三村》是探讨农村代耕问题的一个起点。
在传统农村社会,一直存在着“本村人—外地人”的差序。对内实行利益均分,对外则采取排斥和区隔,这种“内—外”有别的思维逻辑决定了作为外来的代耕农很难融入传统的农村社区。我们不能对“内—外”有别的思维逻辑进行简单的批判,对区域社会中成员身份的问题需要关联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提出的“对内道德—对外道德”来加以理解。
代耕农是一个处于工业社会中的流动群体,他有别于传统的村落研究,因此对这一群体的田野研究也具有很强的流动色彩。实验民族志的代表性人物马尔库塞(George E. Marcus)对世界体系中的民族志研究提出了一些新的方法,如追踪人、追踪物、追踪故事、追踪冲突等方法都是把握流动群体的有效手段。
在工业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之下,人类学所研究的人群业已成为一个流动的人群,而田野本身也成为一个流动的田野。在黄志辉调查结束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又到他的田野点进行追踪调查,发现他所研究的这两个区域的代耕农在急剧减少,代耕农曾经耕作的土地被改造成鱼塘或是大型的农业种植园,其附近的大片土地被房地产开发商征用建起楼房。在工业挤压下,代耕农不得不让出他们耕作的土地去寻找新的生存空间,其中的一些人迁入城市加入到工业生产体系,一些人则是迁往他处继续寻找土地。看来,这些“离乡不离土”的代耕农群体,不得不又“离乡又离土”,他们以后的命运又将如何,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
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