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特派记者 金焱 发自华盛顿
2016年的大宗商品市场不乏传奇,但棉花的异军突起最具戏剧性。其他大宗商品上半年轮番上涨之际,棉花一直鲜有生气。然而几乎一夜之间,棉花期货便暴涨至二年来的新高。7月12日,洲际交易所(ICE)期棉急升,突破70美分大关。
棉花意外暴升的直接导火索是,中国储备棉每日的投放量与政府4月15日公告的内容相悖。加之7月12日美国农业部发布的全球棉花供需预测月报,进一步助推了棉价上涨。公告称,正常情况下每日储备棉挂牌销售数量不超过5万吨,具体轮出数量以实际成交为准。如一段时期内国内外市场价格出现明显快速上涨,储备棉竞价销售成交率一周有三日以上超过70%,将适当加大挂牌销售数量。月报称,全球2016/2017年度棉花年末库存预估为9129万包,下降了约10%,远低于此前预期。
棉花价格急升背后的缘由也来自于印度、巴基斯坦的供应吃紧,以及中国强劲的需求。印度纺织委员日前表示,由于干旱导致棉花减产,2015/2016年度印度棉花期末库存预计为73万吨,同比减少三分之一,降至六年来最低水平。棉花库存下降将会限制下年度印度的棉花出口。同时,巴基斯坦则因天气情况不佳导致种植面积下降,希腊和乌兹别克斯坦产量也在下降,这为国际棉价提供了支撑。
全球棉花产量下降的同时,中国需求旺盛。7月份美国农业部棉花供需报告显示,中国2015/2016年度的消费量上调了32.7万吨。与此同时,中国棉花贸易商的疯狂投机也是推高棉价之手。从今年第二季度开始,郑州棉花期货价格进入上涨通道,数据显示,棉花期货4月1日的CF1701合约收盘价10030元/吨,到了7月1日,CF1701合约收盘价格15420元/吨,创下了本轮行情的新高。短短三个月时间,棉花期货的价格上涨近50%。
实际上ICE期棉价格与郑棉价格相互拉动。国际买家看到中国近几个月来棉价涨势如虹,也坚定了做多的信心。而ICE期棉与郑棉价格上涨都有投机的影子。
中国市场上投机炒家以重金一路逼空,棉花期货的价格几度接近涨停板、多家企业的套保盘被打爆,非生产型商贸企业购买储备棉,使得棉纺实体企业损失惨重。政策弊病及贸易商的投机购买对目前棉花及棉纺产业链造成乱局,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高勇对《财经》记者说,棉花的主要问题是中国的棉花政策导致国内外价差长期被拉大,使中国棉纺企业竞争力下降,尤其是对出口影响较大。同时,国储棉的库存及补贴政策,使国产棉花质量随着库存时间的延长而下降,更加剧了棉纺企业的困境。
棉价行情高涨
和许多大宗商品走过的路径相似,棉花价格在2011年攀上顶峰,然后陷入多年熊市。直到今年进入二季度以来,棉花价格突然爆发。达里尔·蒙哥马利(Daryl Montgomery)一直研究大宗商品并已有四部相关著作面世,他对《财经》记者说,棉花价格已持续两年横盘,主要是中国棉花收储政策带来的高库存的后续影响。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郑州棉花期货价格在国内宽松货币政策刺激下,从2008年10月的10155元/吨涨至2010年11月的33692元/吨。2011年,面对突然大幅下跌的棉花价格,为保护棉农利益、保障市场供给和稳定,中国出台了临时收储政策,收储价定在20400元/吨、19800元/吨。当时郑州棉花期货价格已由33000元/吨跌至27500元/吨附近,收储的价格反而成了当时的市场指导价,造成棉价进一步大幅下跌。
为化解棉花库存严重过剩,自2014年开始,中国国内棉花政策由收储改为直补,郑州棉花期货价格由20000元/吨一路下跌。政策实施了两年多却未能大幅降低中国棉花储备的规模。业内人士指出,2015年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政府拍卖过程中定价过高、导致库存棉花卖不出去——这些库存棉花比最新收获的棉花品质差。
蒙哥马利认为,中国抛储,把部分棉花储备卖给市场,从而压低棉花价格的关系近来似乎已被打破。
中国国内棉花如今供需紧张,每个交易日不足3万吨的投放量,进入7月储备棉日成交率均为100%,成为棉价升高的推手。
2016年春节后,人们普遍沉浸于3月抛储的预期,纺织企业因而延缓了大量采购原料库存,结果直到5月3日,抛储才正式开始实施,比预期的抛储时间晚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的延迟以及相信政府4月15日的公告,导致一些纺织企业变得极为被动,被迫从贸易商手中购买高价棉花。5月3日之后,纺织企业则因为抛储出库慢、出库难以及“挤牙膏式的出库”行为而怨声载道。
抛储对市场产生重大影响通过两个要素:时间和价格。今年储备棉出库需每包进行检验,工作量巨大,拖慢了公检速度。山东如意进出口集团总经理李冬梅对《财经》记者说,现在的两难是,若不逐包检验而直接把量放出来的话,企业拍到的棉花就可能会有质量问题;但若逐包检验,在数量上就会受限制。我们大家提出了一个有效的办法,将拍储的时间延长到10月,哪怕是9月,我们的口粮就可以吃到新花上市。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原来已按批次检过的新疆棉,现在按比如30%的比例进行复检,来增加投放量。因为棉纺企业对新疆棉总体感觉更放心,尤其是2011年的新疆棉质量不错,虽然后两年的新疆棉质量有所下降。
李冬梅的建议虽然是中国纺企共同的心声,但尚悬在空中,国内棉花期货市场已经形成一波行情。一些基金等坐拥大量资金的交易商推高价格,使得棉花6月的行情爆发式发展。国家增量抛储的承诺没有兑现,还减少抛储量至每天不到2万吨,人为地造成市场棉花短缺的现象。
到了7月中下旬,上游棉花、粘胶纤维的波动已开始向下游传导,部分地区棉纺织厂棉纱、坯布报价已有大幅度上调,国内三大纺织市场是否会迎来涨价潮,还有看消费市场。
国际上投机性买盘也把棉花价格从一个高位推向另一个高位。蒙哥马利说,期货交易商们对棉花价格上涨反应过激,把价格过快地推到很高的水平上。
近期印度国内棉价异乎寻常地突然疯涨也让纺织厂倍感震惊。今年1月份印度国内高等级现货价格为32500卢比/坎德,3月初涨到33700卢比,到7月12日飙升至47800卢比。进而刺激全球及中国棉价走高。
蒙哥马利指出,如果今后几周或者几个月,棉价以非常快的速度上涨,价格的回落速度也会很快。如果棉花价格从目前的水平逐渐上升,伴随着较小的下跌,那么棉花价格的上涨可能会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甚至数年之久。
由此,棉花价格的“天花板”和纺织企业生产成本的“地板”碰撞,使纺织企业逐步陷入围城之困。
棉纺企业之痛
在国内外棉价共振之际,从印度到中国,很多棉纺企业开始打退堂鼓。业界的共识是,虽然短期内棉价依然会上行,但是从现在来看,棉花价格似乎已经过高了。
在实业端,中国棉纺企业用棉受到的冲击尤其大。中国棉纺织行业协会会长朱北娜对《财经》记者说,棉纺织企业苦了四五年,今年上半年刚有一点起色,目前的储备棉投放政策又把纺企拉回痛苦的过去了。
棉价持续小幅上涨,而这种变化并非完全由市场作用所形成,更多是被人为制定的规则影响着。虽然储备棉持续轮出,但市场供应依然短缺。截至2016年7月20日,本轮储备棉投放已经持续两个多月,累计成交142.3万吨,日均投放仅2.5万吨,成交率接近100%,低于3万吨的日投放量,即便如此,纺企用棉仍处于饥饿状态。由于投放量较低,贸易商大量囤货,新棉上市迟等影响,棉花供应仍较紧缺。储备棉单日投放量与之前的规定和纺织企业的真正需求存在差距。朱北娜解释说,4月15日的文件说,如果每天3万吨的抛储量成交率达到70%,抛储量就会增加到5万吨以保证供应。纺企都以此来安排生产和接单。
目前棉纺企业担心新棉上市炒上天,都想多拍些储备棉在库中,而棉花的持续上涨已将价格传导至纱厂,但很难传导到布厂。纺织实体企业要面对的一个难题是,要与资金实力雄厚的贸易商竞争。
李冬梅所在的企业情况稍好。她所在的集团公司脱胎于山东济宁毛纺织厂,如今拥有全球规模最大的棉纺、毛纺直至服装品牌的两条完整的纺织服装产业链。她说,原材料采购之外我们自己也做一些贸易,供自己内部使用。我们既买棉纱又卖棉花。我们买棉纱时,谁的价格低就买谁的,卖棉花时谁的价格高就卖谁,相对来讲还好一些。
棉价暴涨之下,大多纺企亏损在即。作为应对措施,纺企能做的就是限产或停产放假等。一家大型企业的负责人抱怨说,“好端端的新开始,眼睁睁看着又毁了!这些年的坚持不容易,那些小厂可以停下来暂不接单,可我们不能停产等棉价回落,我们已经签订的外贸出口单,棉花价格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价格,但不做就会违约。”
有社会责任的大企业不敢全部停产,咬牙坚持高价拍储棉花,当地政府也不允许这些大企业停产。一些大企业为了留住员工,采取一部分开工,一部分停产,职工轮流上班,轮流培训。企业经受着亏损的压力,职工也以牺牲部分收入为代价。而中小企业只能采取关门或暂时减产、限产等待时机,待市场缓过来时,再临时招工。
朱北娜说,我们棉纺织行业有200多万人就业,中小企业多,抵御风险能力弱,就业的基本上都是农民工,靠挣工资养家。棉价继续涨,下游订单不能支撑,越来越多的纺企面临亏损或关停。随着外纱继续冲击中国市场,一些中小纺纱企业暂时关停,银行会马上上门封账,其实也就宣告了这个企业的终点。
市场一边是过度爆炒,一边是纺企的恐慌性跟进。当棉价由原来的9500飙升到近期的接近16000,上升了近70%后,纺织企业都在翘首企盼政策尽快出台。很多企业抱怨,纺企们普遍认为目前的政策市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国家储备棉有1000多万吨,国家每年出巨资补贴,棉花质量存一年下降一年。现在纺企需求大,却放不出来,国家调控政策反应过于迟钝。纺企一方面希望加大投放量和延长抛储时间;另一方面则担心政策一变,棉花价格大幅下跌又给已拍储的企业带来更沉重的打击,结果是整个纺织产业链人心惶惶。
这次的棉花价格上涨不是由于下游需求导致,是调控政策不及时到位造成的,是各部门都有各自的考虑,还是从企业的角度考虑的少?尽管市场各方为了棉纺产业链不发生断裂,纷纷给相关部门提出建议,但截至目前政策迟迟未动,期货市场的投机势头有增无减,不仅扰乱了市场秩序,也伤害了纺织实体企业的利益。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纺织企业普遍失去经营信心,最坏的结果似乎已隐约可见:大批的企业纷纷关门倒闭,职工失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