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抑或归去

2016-07-27 18:39:28

□ 景凯旋/文

安史之乱是唐王朝的转折点,然而一个王朝由盛入衰往往也是一个漫长而内敛的过程。代宗即位后的大历年间呈现出表面上的承平。这个时期,在京城和江南活跃着两个诗人群,他们的共同趣味是远离纷乱不休的政治,寄情山水,怡悦情性。

大历诗人都经历了战乱,在朝做官,对政治的关心却远不如对诗歌的热情,前人的诗歌创作已给他们留下足够模仿的遗产,成为他们山水诗的灵感源泉。新的审美标准是王维与沈宋的结合,如钱起的“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近于王维的意趣,戴叔伦的“江清寒照动,山迥野云秋”则有齐梁的风格。传统是强大的,除了一两个大诗人,很难跳出传统,更不用说文化的源头了。

中国文化的源头是一个“”,即支流与黄河交界的三角地带,上游沿途是山。先民最早选择地居住,便是看中了这种地形适宜交通、耕种和渔猎。在古人的审美思维中,静止的山更多代表的是回归家乡,“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流动的水更多代表的是人事阻碍,“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换言之,山是直觉的美,水是反思的美。

孔子将山水理性化,与人的品性联系起来,“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山是空间的无限,“登泰山而小天下”;水是时间的流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二者成为中国文化的理性基因,积极的诗人或向往远方,或感叹生命短暂。但在遁世者的审美直觉中,一静一动的山水都是家园。于是便有了谢灵运的模山范水,陶渊明的登东皋、临清流。到了盛唐,李白的山水是漂泊,孟浩然的山水是家园,王维的山水则是半隐半仕的寄托。

时光的感叹已结束于李白,又没有了孟浩然对山水的亲切,无怪大历诗人都是走王维的路子。五律是他们的共同爱好,许多名词成为他们反复使用的意象。如“青山”便是故乡居所的象征,“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山含秋色近,鸟度夕阳迟”,主观感受中的山是拟人化的,无论时远时近,表现的都是一种归去的趣味。

想象归去的趣味,是大历诗人的共同特点,送别诗的题目正好大显身手。钱起《送元评事归山居》:“忆家望云路,东去独依依。水宿随渔火,山行到竹扉。寒花催酒熟,山犬喜人归。遥羡书窗下,千峰出翠微。”虽然其情感不过是遵循惯例,但对句、炼字的技巧则是一流的。想象友人返归的情景,以盛唐诗惯用的以景结情,将读者的眼光引向远方。远方永远都是诗的意境和人生的超越,然而在大历诗人只是幽山静水,故尔感伤多于激情。

自从王维将水变成空间的感觉结构,水涯也被诗人视作象征性的返归,所谓“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不再是人生短暂的空虚。大历诗人发展了这一象征,司空曙《江村即事》:“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韦应物《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但其中已经没有王维诗歌那种理性内涵,只有直觉的隐逸体味。

这样的山水诗的极致是审美主体的消失,也是盛唐宏大叙事的反动,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结尾写无人,孤寂清冷,一下子与山水拉开了距离。

他们的诗的确是有趣味的,尤其在对句的技巧运用上。趣味的表现重在画意,缺乏想象的诗句间关系只是拼贴,富于联想的则是蒙太奇。早如东晋谢灵运的“池溏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大历时期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以及晚唐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都是依靠诗句间的跳跃,将平常的景物转换成一种瞬间变化的印象主义感觉,尽显中国文字的妙用。

依靠诗句间相互关系的联想未必是新鲜的体验,大历诗人都喜欢使用有文化沉淀的固定意象,秋风、夕阳、落叶,这使他们的诗歌都是一成不变的调子,而且往往重复自己。同时代诗评家高仲武称刘长卿:“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大抵十首以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锐才窄也。”他们诗歌成就有限,证明了一个艺术道理,文学的精致化不能缺少创新,更不能缺少对永恒事物的想象。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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