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与认真

2016-08-12 10:42:32

□ 李长声/文

满世界旅游,似乎中国人对日本最惊诧的是细节。譬如,中文说急救,也可以说救急,日语只说“救急”,游走街头,可能遇见急救车,它前脸上这两个字像印章一样是反的,原来是为了让前面的驾驶者从后视镜一眼就认出“救急”以避让。

我最初觉察日本“细”是上班族的文具。当年中国的学生一支圆珠笔走遍天下,而他们备有文具盒或文具袋,装着各种笔。常常用铅笔写,而且用橡皮,擦出满桌子泥屑。窥一眼记事,还涂上各种颜色。起初不由得鄙夷,但后来我也学着不再一专多能,喜欢上文具店,看看这个,试试那个,或许那就是女性逛商场的感觉。

我喜好吴冠中和东山魁夷,他们同样画出了静谧,吴寥寥几笔,而东山细致入微。细节的功夫怎么练成的呢?可能与地处先进文化边缘的环境有关,也可能与语言有关。日语的动词在末尾,造句从状况的细部开始,以全体的要点结束,日本文学的叙述形式不是把全体分节而及于部分,多是从部分及于全体。斤斤其细节,这脾气也有得有失,往往明察秋毫,不见舆薪;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细节、精细、细致有时未必是长处。一部只有细节的历史只能当故事。我们发现的日本细节多是与中国比较出来的。中国人观察日本,议论日本,有意无意总在做比较,中国始终是一个扯不断、理还乱的参照。嘴上夸日本,眼睛却盯着中国,可能也不是真心夸,而是借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或者打鬼借助钟馗。

有人粗有人细,就性格来说,无所谓好坏,因事而异。中国也自有细节,但自古重大节,不拘小节是超凡脱俗,甚而有人格的魅力。大节往往是政治的,而人情味体现在琐碎上。地大物博、历史悠久、民族众多,这样的中国恐怕太细也不行,况且还要关心国家大事,但做事必须认真。细节不过是现象,从国民性来说,重要的是认真。

初到日本时什么都想看,到仓敷看濑户大桥,流连忘返,惊觉时已不见游客。就我一人在不起眼的巴士站牌前等车,忐忑不安:要是车不来,人生地不熟,可怎么下山。时间到,一辆小巴士忽地停在我面前。天晚了,一路没有人上车,简直像电视正播映的动画片《龙猫》里的巴士,载着我这唯一的乘客在山林、村镇间奔驰,直达终点站。有一位朋友不会日语,日本却游得通畅,靠的是时刻表,事先查清各种交通工具的时间衔接好,然后你守时就可以了。

又到了夏季,到处办庙会,近乎赤裸的人挤作一团给神抬轿子,如癫如狂,与其说信奉什么,不如说认真而已。做事认真,像那么回事,即孔夫子说的“祭神如神在”。倘若二花脸,身在曹营心在汉,做事就不可能认真。认真,日语叫“真剑”,真刀真枪,看来是武士年代训练出来的。又叫“真面目”,则是把认真当作本来面目。

建筑家隈研吾在长城脚下建筑他的第一个中国作品“竹屋”,那要是日本,预订直径六厘米,来货不会差分毫,而中国从四厘米到十厘米的竹子一股脑运到了工地。这不是细节问题,而是压根儿不认真。国人都一样,验收的人也同样马马虎虎,不会像日本那样通不过。妙的是隈研吾不退货,接受这个中国“文化”。竹林的竹子本来粗细不一样,就这么用才是自然状态嘛。他被同化了。

日本人做事,包括杀人这件事,做起来都是较真的。周作人也侧重从国民性分析日本,说:“假如我能够懂抬神舆的壮丁的心理,那么我也能够了解日本的对华行动的意思了吧。”不过,我以为那种心理跟中国人扭大秧歌差不多,民众能够把任何事情都搞成狂欢,无须什么宗教情绪。

到了老舍的笔下,那种认真就滑稽多了,《四世同堂》里写道:“瑞宣没有任何罪过,可是日本人要捉他。捉他,本是最容易的事。他们只须派一名宪兵或巡警来就够了。可是,他们必须小题大作,好表示出他们的聪明与认真。约摸是在早上四点钟左右吧,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小羊圈的口外,车上有十来个人,有的穿制服,有的穿便衣。卡车后面还有一辆小汽车,里面坐着两位官长。为捕一个软弱的书生,他们须用十几个人,与许多汽油。只有这样,日本人才感到得意与严肃。日本人没有幽默感。”

“不认真的同认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所以我们要最讲认真。

作者为旅日学者

李长声/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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