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长声/文
问“道”日本,有各种各样的道,如茶道、花道、武士道,唯独没“味道”。而且,日语里压根儿就没有味道这个词。茶早已被他们喝成道,却未得跻身于世界文化遗产,而从未成道的吃,所谓和食(日餐),2013年入了教科文组织的“法嘴”。
日餐借东风走向世界,但好像人们大都没闹清教科文组织所指,并不是清酒或者酱油,也不是怀石菜,而是日本人敬重自然的气质和生成那些物产的气候风土,因风土而形成的以米饭为中心、用瓜果蔬菜鸡鸭鱼肉等做出多种副食的饮食样式,以及重视季节感的精神性,还有年节一同吃供品,借以加强关系的习惯等。
日餐基本是外来的。有所改良,也无非为符合日本的口味与环境。从绳文晚期到明治年间,日本借重于中国食文化,日常食物多来自中国。例如蒟蒻,我们通常叫魔芋,原产印度尼西亚,很早被中国加工成食品,传到日本,比我们吃得更普遍。豆腐更不消说。生鱼片,中国古称鲙,方言称鱼生,而今叫生鱼片,别有舶来品的感觉。
菜谱上常见“豚之角煮”,那是东坡肉,可惜不带皮,味道就差多了。吃肉皮文化在日本本土始终未发达。被美军占领后进入日本的中餐有饺子、呷哺呷哺。我们吃饺子以水饺为主,日本吃煎饺,译作锅贴才是。也不像我们当主食,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他们当作一盘菜,惊诧友邦的吃法,我说:跟你们吃寿司一样嘛。好像只会做白菜猪肉馅,菜多肉少,要是在中国开店早就门可罗雀了。
呷哺呷哺的来头是北京涮羊肉。近70年前的1947年,日本有几件大事,如实施日本国宪法,废除通奸罪,人们通宵排队买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全集》第一卷,有人在舞台上立个大画框,让舞女脱光上半身摆出西洋名画的姿态,而大阪一旧书商在京都买了一处房子,受一个吃过涮羊肉的朋友怂恿,试着把羊肉换成牛肉,蘸芝麻酱吃,开店叫“十二段家”,挂羊头卖牛肉。店在舞伎婀娜的花见小路近旁,紫铜的锅跟东来顺相似,就叫“火锅子”。当年骂工人运动领导人是不逞之徒的吉田茂首相,也带外宾来吃。有人学了去,在大阪开店,取名“肉的呷哺呷哺”。小孩子咿呀学语,把洗涮说成呷哺呷哺。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饮食基本取决于环境。“倭地温暖,冬夏食生菜”,大概我们的陈寿对他们不炒菜奇怪了一下,就记在《三国志》里。2000年过去,三大蔬菜萝卜、圆葱、卷心菜依然爱生食。脍炙人口,这个成语有点费解了,孰料脍与炙变作日本生鱼片和朝鲜半岛烤肉又衣锦还乡。日本把烹调叫割烹,江户(东京的前身)靠海,善于割,生鱼片最美,而京都坐落在盆地当中,煮蔬菜、干菜,善于烹。传说足利将军家的厨子给得势的织田信长料理餐饮,当然做出的是一流京都菜,但尾张国(今爱知县)出身的信长不满意,“水了吧唧的,不好吃”。于是给他做二三流的菜肴,多加盐,大快朵颐。
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但可能是由于佛教信仰,日本人从未接受辣味。上世纪初他们从海带里提取谷氨酸,命名为旨味,凑成了五味,甚至吹嘘只有日本人的舌头能尝出“旨矣”,可我们古人早知道这个味道,叫鲜味。不过,我们说这碗汤很鲜,常常是食材及佐料综合的结果。料理日餐几乎不加以综合,生鱼片不消说,油炸的天麸罗,汤煮的御田,食材在锅里或盘中各自独立。
他们涮锅子,把一小块海带煮一煮就算作锅底。旨味寡淡,让我们觉得要么一股子生味,要么根本就没味儿。日餐的基本调味料是酱和酱油,满嘴的咸味,从盐已是人类的大敌来说,和餐算不上健康。日本人长寿,一说是吃和餐吃的,但江户时代的日餐更纯粹,寿命却短暂。戏里织田信长唱人生50年,1947年平均寿命才终于超过50岁。
陪人游日光,参观了世界遗产东照宫,下榻星宿旅馆,泡汤喝酒。日光的特产是汤波,京都叫汤叶,古时候叫优婆,我们是叫它腐皮或腐竹。国内所见都干得胜似竹竿,而日本吃鲜的,更有趣的是每人面前摆个小铁炉,炉上有锅,半锅的豆浆,点起火来煮,形成薄薄一层膜,聚而起皱,像老婆婆笑得满脸皱纹,捞起来蘸佐料吃,真是吃着玩。
在温泉旅馆的房间里用晚餐,摆满一桌,通常有小拼盘、生鱼片、煮、烤、蒸、醋拌。要是不喝酒,吃起来无趣,虽然正可以落实夫人有关少喝多吃的叮嘱。最后上米饭,香喷喷,一碟腌菜,一碗酱汤,倒也正合适。
作者为旅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