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苍耳/文
在世俗中,唱歌时“跑调”会遭嘲笑,光鲜四射的歌手不识谱而跑调,已非一般传闻了。不过,戏曲史上有意识的“跑调”,不在此列,而且还专门为这种“跑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滚调”。
中国戏曲从声腔上说,可分曲牌体和板腔体两大类。曲牌体属文人雅士欣赏的高雅曲调,来源于宋词、元曲,讲究文采,有严格限制,所谓“曲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音”,例如昆曲。板腔体起源于民间说唱,率先由民间艺人唱出来的,通俗易懂,演唱时有板鼓敲打节奏,整台戏的张弛也靠烧饼大小的板鼓控制。所谓滚调就是变体声腔,通过对曲牌体的连套音乐结构有意识、有组织地违反与“跑调”,“杂用乡语”,“改调歌之”,衍生出一种更为灵活、接近口语的混合型的音乐形式,即“滚调”体——念词称滚白,唱词称滚唱。戏曲史上著名的弋阳腔、余姚腔、青阳腔、太平腔,皆为“跑调”的产物。
至于何以叫“滚调”,大概是在传奇剧本的高雅曲牌很简奥、很有文采的唱词中,“滚上”(准确说是“嵌入”)口语、俗语、俚语、民歌、歇后语,入乡随俗地用当地语音演唱,像滚雪球那样一路“滚”到底,自由地表达喜怒哀乐,这样一来更接地气,也更为草根阶层所喜闻乐见。
然而,有意识地“跑调”还来自上层建筑的反作用力。例如,《大明律讲解》卷二十六之《刑律杂犯》中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粉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妆扮者同罪……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大明令划定了禁区,戏人不得破禁,而且军人不得学唱,违者处以“割舌头”。士大夫阶层对此也推波助澜,明人高攀龙认为,“唱曲之类,其所知者势力,所谈者声色,所就者酒色而已,与之绸缪,一妨人读书之功,一消人高明之意,一漫淫渐渍引人入于不善而不自知,所谓便辟侧媚也,为损不小,急宜警觉。”他们打压得比统治者更厉害,包含一切有关男女情爱的谣曲戏本,皆被视为“淫戏”。例如明代英宗朝,有记载说,“北京满城忽唱《妻上夫坟》曲,有旨命五城兵马司禁捕,不止。”《妻上夫坟》亦称《小寡妇上坟》,表达的不过是小寡妇对亡夫的苦思,因与占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相左,竟动用“五城兵马司禁捕”,最终如蝇拍捕风,只能是禁而“不止”了。
在此情形下,戏班的创演只能在远离统治中心的地方发展,面向下层草根,改掉不为草民所喜闻的曲牌体,“跑调”便成必然了。与之相应的是,“跑调”之调在民间广受欢迎,于是渐成自觉的连贯行动,自美其为“滚调”。
戏班若没有“改调歌之”“滚而唱之”的本事,便无法生存下去。一种唱腔流行到另一个地方,当地伶人就会“滚上”土腔、方言、草戏和杂技,久而久之便孕成新的地方剧种。例如,秦腔起源于陕西关中,传到山西便成山西梆子,传到河南又成河南梆子,传到河北衍成河北梆子,传到湖北则有了汉剧中的“西皮”唱腔。这其实是古代剧种传播、授粉、生成的一种独特方式。
明嘉靖年间,弋阳腔流入青阳地区,与当地方言、目连戏及村坊小曲相结合,突破南戏原有的曲牌联套体的音乐结构,改用按照剧情变化安排场次的分场式,将戏曲从“曲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音”的清规戒律中解放出来,杂交出较为灵活的混合性的自由体新调——青阳腔。其特色是:以金鼓铙钹伴唱,不用管弦;一唱众和,独唱与帮腔呼应;腔滚结合,滚白滚唱,长于叙事、词情多于声情。青阳腔固然不投合士大夫口味,文人雅士多视之为粗俗,弃之如敝屣,但在南方街巷乡野则深入人心。
在远离京城的皖南一带出现青阳腔是不奇怪的。此县区位优越,地处九华,水陆发达,介于江浙之余姚腔与江西之弋阳腔汇流的中间带上。加上佛道兴盛,传经弘法之道场亦为演戏之所,新调随朝圣者以及商路、兵路播撒天下,俳优四出,驰名明清两代500年,为“天下时尚”。
让人想不到的是,煌煌京剧竟也是“跑调”结出的硕果。明末清初,青阳腔影响了全国各地许多高腔的唱法,成为徽剧的前身。自从徽班进京后,徽剧的二黄与汉剧的西皮以及昆曲合流,改安庆话为京腔,最后熔铸成国之京剧。看来,国粹并非源于皇家的禁与倡,它生根草间,幽接古脉,合乎民心,顺乎人性,光大于自由杂交,经几代大师提炼与融铸,遂达至非如此不足以显文化精粹的巅峰。
作者为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