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继华/文
2016年10月13日,一个普通的日子,却是世界文学之林不寻常的一天。这天,199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意大利演员、导演、戏剧作家达里奥·福(Dario Fo),以90岁高龄辞世。同样在这天,瑞典皇家学院宣告,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美国摇滚音乐人鲍勃·迪伦。
当年达里奥·福荣膺桂冠,引发整个世界一片哗然,诺贝尔冠盖草根诗人,实在出乎意料,赞之者弹冠相庆,毁之者刻薄尖酸,惊异者茫然失措。
然而,他获奖的理由既有历史的厚度,又有现实的牵连:“他传承中世纪丑角的喜剧精神,鞭笞权威,捍卫被压迫者的尊严。”
也许,文学之为文学,唯有为时而作,兴观群怨,眼观人间苦乐,心系苍生命运。而且,诗人要像基俄岛上那个盲人歌手荷马,抱琴游走,边走边唱,且歌且舞,吟诵平民的悲欢离合,歌颂英雄的伟业丰功,传扬神灵的不朽教谕。
达里奥·福出生于意大利北部一个普通的工农家庭,父亲为铁路工人,母亲是地道的农妇,其祖父就是一位民间口传艺术家,也许是最后一代说书人。他在工匠渔夫、贩夫走卒的贫寒圈子里成长,五方杂处的方言,粗野下流的叫骂,以及怪诞滑稽、灵异非常的故事,让他天生具有平民的政治立场,从小就迷恋说唱艺术,注定要成为“大众的游吟诗人”、20世纪普罗大众的代言人。
20世纪50年代末,与梨园世家的名演员弗兰卡·罗梅喜结伉俪,亲近广播电视等现代媒体,共同探索现代舞台艺术的新路——废弃的工厂、露天的公园、体育场,都成为他艺术表演的场所。70年代,他的艺术创新实践和左派政治锋芒确立了其公众人物的地位。在官僚政治无底线腐败和黑手党猖獗横行的米兰,他创作并表演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锋芒直指强权和非正义,捍卫永恒的人间正义。
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达里奥·福并未止步,把目光投向遥远的中世纪,探索“喜剧的艺术风格”,戏仿中世纪流浪喜剧演员,深化“滑稽神秘剧”的内涵,改写圣方济各圣徒的行传,甚至恶搞圣经故事,将丑角、闹剧上升到英雄、悲剧的诗意高度。
达里奥·福的戏剧,乃是“关于悲剧的怪诞闹剧”,表现了一个平民艺术家的激进无神论立场。用他自己的话说,“上帝如果真的存在,那他一定是个喜剧丑角。”
达里奥·福创作了50多部戏剧,在一个“解政治化”的时代,他的戏剧重启了艺术政治化的可能性。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次年,也就是1998年,孟京辉导演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在中国公众之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陈建斌所扮演的“疯子”,让人铭心刻骨地体验到官僚制度的无能与无赖。
达里奥·福的巨大成功,原因也许在于他的艺术戳中了当代人的政治兴奋点:在非正义和暴力横行的黑暗时代,人们依然怀着对正义的渴望,哪怕这是一种虚妄甚至绝望的渴望。达里奥·福所仰慕的马克思主义戏剧家和理论家布莱希特曾经说过:在黑暗的时代,我们揭露黑暗,光明美好的时代才会降临。
激进的政治立场、彻底的无神论信仰以及对资本主义的严厉批判锋芒,让达里奥·福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一度竞选米兰市长,还关心交通拥堵和空气恶化等难题,但因反对派施压,他不得不退出竞选。20世纪80年代,美国当局拒绝达里奥·福夫妇入境参加在纽约举行的意大利戏剧艺术节,其遭遇十分类似于布莱希特、卓别林、马尔克斯。那年5月,“没有达里奥·福夫妇”的意大利戏剧艺术节在纽约举行,主办方和公众感到无比尴尬。
不过,从艺术本位言之,达里奥·福的贡献主要还在于他对于戏剧诗学形式的探索。
他的作品粗略可分为三类:一是独幕喜剧,其典范是《滑稽神秘剧》系列,它们传承着中世纪丑角的喜剧精神,寓庄于谐,绵里藏针,讽喻历史的乖谬,讽喻现实的荒诞,让笑声颠覆正统的历史观和虚假的意识形态,让人顿悟强权的残暴及其无能;二是政治讽刺闹剧,《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堪称典范,它对权威严加鞭笞,对非正义持久抵制,并且将饱含同情的艺术目光投注给平民、被侮辱和被损害者,也就是将戏剧从古典转型为现代,使之降尊纡贵,从钟鸣鼎食的华丽家族到饮食男女的大地草根;三是戏仿的圣徒传奇,《丑角圣方济各传奇》是其代表作,它改写中世纪圣徒行传,游侠传奇,在闹剧之中渗透悲剧美学因素,将当代现实的怪异投射到圣徒生活的荒诞之中。三类戏剧都体现出一种游吟诗学精神。
他的戏剧没有固定文本,即兴表演,通过表演与公众互动来完成艺术,在漫游中亲近民众,与其呼吸共节奏。更重要的是,通过改写历史,激发公众,捍卫着弱者的尊严。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